首页 -> 2005年第1期
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小魏子大声叫道:“太好了,一下来俩,俺师长知道,还不乐死了。嫂子,俺可以亲亲孩子吗?俺代师长亲亲好吗?”
远兰忙说:“好呀,好呀。”
小魏子亲了亲枫枫,也亲了亲泉泉,又把两个都抱在怀里,眼睛红红的,哑了声音说:“你们的爸爸好想好想你们呐。”说得远兰又眼泪直流。
第二天,小魏子走了。要不是韶枫的信和给孩子的奶粉和物品,远兰怎么都不相信这是事实。
小魏子回到部队,祁韶枫正在前线指挥所里,战斗正激烈。小魏子一刻不停地穿过炮火来到前线指挥所,祁韶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小魏子叫了声:“报告师长,俺回来了。”祁韶枫应了一声,头也没回。过了一会儿,祁韶枫回过头看到小魏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一团一营营长牺牲了,你快去顶上。”小魏子愣了一下:“我,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去!”
“好,等俺打完仗再向你报告嫂子和孩子的事。”小魏子说着,就快步走出去。
“站住,你说什么?”
小魏子站住了,回过身笑着说:“俺说俺见到嫂子和孩子的事,等打完了仗再来向您汇报。”
“回来!你,你再说一遍。”祁韶枫的声音颤抖了。
“是。报告师长,我见到嫂子和孩子了。”
祁韶枫心里一阵揪紧,眼睛湿润了。他转过身面向地图,半天没有出声。小魏子知道师长心里正难受着,就把经过仔细地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两个孩子?你是说双胞胎?”祁韶枫转过身来。
“是呀,就是那个什么双……双胎。”
“男的女的?”
“一男一女。小子大,叫祁远,小名叫枫枫。丫头小,叫祁兰,小名叫泉泉。”
“枫枫、泉泉,什么泉?”
“泉州的泉。”
“为什么?”
“嫂子说你去了泉州。”
“哈、哈、哈……”祁韶枫开心地哈哈大笑。
指挥所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朝这边看。小魏子大声说:“喂,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小魏子说了一半停住了。
大家急了,骂小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卖什么关子。小魏子张了张嘴,挠着头说:“师长,还是你自己说吧。”
祁韶枫低下头,挥了挥手,轻轻地说:“没什么,我儿子和女儿出生了。”指挥所里顿时一片欢呼。有人悄悄问小魏子,师长夫人漂亮吧。小魏子眨了眨眼说:“俺见过的女人中,找不出第二个。”想了想他又补一句:“没见过的女人中,也找不出第二个。”指挥所里又响起一片笑声。
祁韶枫站在窗前,心已经飞回了南七岭。“远兰,辛苦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有时真想马上去看你和我们的孩子。远兰,快了,等把鬼子赶走了,我就马上回去。远兰,带好孩子,更要爱护好自己,我不能没有你。”
激战间隙,他坐下来,拿笔给爹娘写信,告诉家里,他刚刚在前线指挥所里接到消息,4月13日,他妻子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儿子叫祁远,小名枫枫,女儿叫祁兰,小名泉泉。如果他为国捐躯了,请爹娘代他照顾好他的妻子和孩子,九泉之下,他也叩拜父母的大恩。祁韶枫写得满脸是泪。
夜深人静,孩子都睡了。远兰想韶枫想得不能入睡。她把韶枫的信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虽然国仔已经给她念过了,虽然她还认不全信上的字,可她仍一遍遍地看:
远兰吾妻:
我是在前线指挥所里给你写信的,我想孩子应该出生了吧,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祁韶枫三十多岁终于做爸爸了。担心的是你生产是否顺利,母子是否平安。
兰,养好自己带好孩子是最重要的事。第一是养好自己,非常时期,什么都没有,生孩子是很亏身子的,你要先照顾好自己,不要什么都先想孩子。对我来说,你更重要。第二才是带好孩子。孩子平安就好,不要太娇惯,三分饥三分寒就行了。不要忽略了国国,他还小,他也需要妈妈的疼爱。国仔很辛苦,他那么爱孩子,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很多,告诉国仔,我谢谢他。
兰,不要担心我,我会注意自己的。我什么都好,就是想你,很想很想你!兰,你没有离我好远,也没有离我好久,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你。兰,带着你百合般的微笑,到我梦里来吧。就像我第一次梦到你一样,兰,今夜,我们梦里见!
现在,战争正紧张激烈,我去不了。我叫小魏子去看看你。如果部队休整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回家看你和孩子。
兰,吻你,你代我吻吻我们的孩子。
韶枫
1940年10月
就是在这无边无尽的思念中,枫枫和泉泉两岁多了。
一天深夜,南七岭悄悄地来了一拨人,找到远兰,交给她一封信,说是韶枫的信。说是祁师长派他们来接孩子的,说孩子在这里不安全。
远兰不知道该不该把孩子交给他们,又很担心孩子的安危。来人说:“嫂子,鬼子要是知道了祁韶枫的孩子在这里,这里的蚂蚁都会死光的。嫂子,为了孩子的安全,你就让孩子走吧。鬼子长不了了,打完仗祁师长就会来接你和孩子团聚的。”
远兰心如刀子在割,实在是孩子的安全叫她犹豫了。
孩子在远兰的亲吻和眼泪中惊醒了,看到生人吓得扑到妈妈怀里。远兰搂住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嫂子,你就别耽误时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过了时间,山外接应的人就会走,我们会有危险的。”他们强行接过孩子走了。孩子的哭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格外令人心碎。远兰一下就晕倒了。
孩子走后不久,聂羽鸣也在一个深夜回来了。进门就叫:“姐,姐,枫枫,泉泉,小舅舅来看你们了。爸爸给你们带东西来了。”远兰闻声走到门口,见到是羽鸣,眼前一黑,仰面倒下了。羽鸣知道情况后,连夜赶回部队。他要赶快告诉师长去找孩子,看看是什么人,冒他的名把孩子接走了。
祁韶枫听说孩子被别人接走了,马上明白是谁干的。他怒火中烧地拿起电话,对堂哥吼叫:“你们是在谋杀!她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祁韶枫急火攻心,加上疲惫,他一下子晕倒了。第二天醒来,他马上向司令部递交了辞呈,要回去看妻子,回去当农民。
他的辞呈马上传到了重庆他堂哥祁韶楷手里。祁韶楷气得拍桌子:“胡闹!”
是他派人去接孩子的。前不久,当叔叔告诉他,韶枫有了一双儿女在桐阜时,他身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不接孩子的母亲出来也是他的意思,他还记得那个女人当年与共党有来往,他不能让一个与共党有瓜葛的女人断送韶枫的前程。他却没想到韶枫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现在想来,当时自己是不是手太软了?如果那个女人不在了,恐怕韶枫也就认了,就没有今天的麻烦。
祁韶楷赶到韶枫的住所,韶枫蜷在沙发里,两手抱头。一看到他那颓废的样子,祁韶楷不由得火冒三丈,把他的辞呈往他面前一摔,气愤地说:“祁韶枫!看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你还是军人吗?你不怕给军人丢脸吗?国难当头,家仇在身,你,堂堂一个师长,还沉迷于儿女私情!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他们都没有父母妻小吗?”
“哥,我已经为党国尽了忠。我在战场拼杀已经十几年了,死也死过了,我无愧于国家。军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混账!你是逃兵!是懦夫!大战在即,你居然敢说少你一个不少?什么叫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祁韶楷捶着桌子一字一句地吼道。
韶枫哭了:“哥,我只是想去接我的妻子,我接了她就回来好吗?五天,就五天好吗?回来我就上战场。行吗?”
“不行!这事交给我,我派人去接。”
“哥,你不知道,没有用的,谁去都没有用的。哥,让我接她来,让她在我身边,要死我和她死在一起好吗?”
“不行!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鬼子的监视中,你单独外出危险太大。再者,大战在即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这个样子真叫人失望。祁韶枫,你听好了,这一仗,你不仅要打,还要打好,要打出中国人的威风,打出你祁老虎的威风。其他事情,打胜了这仗再说。”
“让我去接她!”
“什么时候打仗还附带条件?”
“是你说的。”
“好吧。”
“此言不虚?”
“君子一言……”
“好,打就打,小日本叫老子妻离子散,老子要叫你们血肉横飞!”韶枫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
祁韶枫恢复了生气。打一仗能要多久,就算是大战,个把月也够了。他回到师部,也不管违不违军纪,立即用军用机密线给江西的国民党某师师长,他的同学打电话,要他立即派人去桐阜找聂远兰,送一个口信:孩子好,一月后,枫来接。他的同学吓得目瞪口呆,一万个想不到,他的妻子会在这里?
这一仗,祁韶枫是用全部的仇恨全力以赴去打的。胜利回来的韶枫神采飞扬,祁韶楷专程赶来为他庆功。他可没那份心,他叫羽鸣收拾东西马上出发,自己换上便装,一分钟也不留。祁韶楷气得就差没跟他拔枪。韶枫只好又换回军装,极没情绪的跟韶楷去参加庆功会。
庆功宴上,祁韶楷刚宣读完委员长签署的嘉奖令。祁韶枫把什么令呀状呀都卷了塞进口袋,不顾堂哥的脸色,也不顾宴会正进入高潮,就悄悄地赶回住所。他一分钟也呆不住了。一月为期的日子已经过了,远兰不知有多着急。
他刚走到住所的门口,黑暗中一声枪响,祁韶枫猝不及防,应声倒下。羽鸣紧跟在后,一听到枪声,马上还击。凶手来不及开第二枪,跑了。
祁韶枫中黑枪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当晚,韶枫被送到重庆紧急抢救。他的大哥祁韶桦知道后,专程回国,坚决要带他去瑞士。在祁韶楷的积极斡旋下,祁韶枫被秘密送往瑞士。
九
整整二十天,祁韶枫再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两个孩子也被带到了瑞士。
当一对粉妆玉琢的孩子出现在他眼前时,韶枫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心里狂呼:“远兰!”孩子太深太多的烙着他们妈妈的烙印。韶枫搂住两个孩子,热泪直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经常领着孩子来看他的是他的那个望郎媳文莉。韶枫十八岁逃婚时,她已经二十三岁了。韶枫逃婚后,她终身不嫁。这次来瑞士,是大姐祁韶清要她来的,韶清还是想给文莉制造机会。祁韶枫知道大姐的意思,趁孩子和文莉不在跟前时,对韶清说:“大姐,不要枉费心机,没有人可以替代远兰的,也不要让文莉经受两次失望。我会回去的,我会带孩子一起回去,回到大山去,和远兰团聚。”
祁韶枫伤好了后,带着孩子住进了大哥韶桦为他准备的别墅。他请了画家画了一幅好大的画,挂在客厅正面墙上。远景是江南细雨朦胧的河边,近景是青石板上,一个洗衣的乡村妙龄女孩回眸的瞬间。蓝底小白花的衣服,衬托出一张无比清纯的脸,满头缀着晶莹的水珠。乌黑长发的发梢拖进水里,数尾活灵活现的小鱼在追戏她的发梢。回眸间,她的眼睛里,显现出一丝忧郁、几分惊讶和些许沉重,只是那微翘的嘴角透出几分倔强和刚毅。那是韶枫第一次看到远兰的情景。
凡看过这画的人,无不为画的构图、意境、色彩、人物的清纯美丽及造型的纯朴优雅所吸引。韶桦和韶清看了画,心里都很震撼。他们相信了远兰不凡的美丽,因为她的两个孩子,实在是人见人爱。面对这清丽绝尘的女子,他们也理解了韶枫的深情。
韶枫虽然身在国外,却十分关心国内的局势。他从堂哥韶楷的来信中知道国共两党貌合神离。共党在陕北日渐壮大,势力发展很快,其力量不可低估。国民党抗日畏难情绪很重,豫湘桂战场“将失军心,军失民心”,湖南长沙失陷,衡阳、桂林也相继失陷,日军又轻松占领南宁,贵阳、重庆局势紧张。
韶枫请韶楷向上峰表示他想回国抗日的意愿。韶楷回信说:对上次他遭黑枪事件的调查,牵扯了孩子的母亲。报告中提及她与共党有牵连,有亲共之倾向。委员长生性多疑,与其多一人亲共,不如少一人抗日。在此微妙时刻,回来恐多有不利。
这个消息让韶枫心情沉重。看着窗外枝头绽放的新芽,无可奈何地感慨道: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1944年,诺曼底登陆,盟军对法西斯的反攻开始了。
1945年8月6日,广岛、长崎的上空,响起了法西斯灭亡的丧钟。
8月15日,日本向同盟国递交投降书。
9月2日,何应钦代表中国国民政府,接受日本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的投降书。
抗战胜利了!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了!
看到这一连串的好消息,韶枫激动得整夜不能入睡。八年了,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他可以回国了,可以带孩子回去,可以一家人团聚了。他的心又沸腾了。
双十协定的签署,更加坚定了他回国的信念。他立即给南京政府写了请辞信:
从军十余载,为国两捐躯。国难今已去,还我为布衣。
躬耕归故里,朝暮子与妻。温饱只求半,陶潜共采菊。
请辞信表达了他希望回国,希望脱下战袍,归耕农桑,与家人团聚的热切愿望。南京政府久久没有任何答复。韶枫只好给堂哥韶楷写信。
韶楷兄台鉴:
枫蛰居国外已多年了。抗日时期,枫虽有战绩可慰己,并无伟业能报国。近年,枫虽一再请求,上峰仍不思命枫再赴国难。枫,空有一腔轩辕血,几时马尾挂敌颅。如今,国难已去,枫已雄心不再,只求“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为何不得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