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章狗儿传奇
作者：王亚非
一
七十年代初，那是一个非常年代。故事就发生在豫西一个叫米庄的普通小村庄里。
这个村的村革委会主任叫韩二别，平日他仗势欺人，在村里颇有民愤，但由于他一直掌握着全村的权柄，村里人对他也无可奈何。在他干了一些恶事之后，村里一些老太太老头们便经常捣着拐杖私下里咒骂他，说他尽办坏良心的事，将来生个孙子肯定没屁眼儿。这话自然被一些爱拍马溜须的人传进了韩二别的耳朵里，开始他还不太在意，咒骂又不顶饭吃，他该咋样霸道还咋样霸道。当他到五十岁的时候，他费尽心机为大儿子韩金柱娶了个方圆十里最俊俏的姑娘席锦荣，席锦荣很快怀上了身孕。也许是韩二别上了年岁，对自己过去做的事产生了忏悔，抑或是韩二别心怀鬼胎，惟恐报应到他的儿孙身上。儿子金柱长得人高马大，很精明，媳妇百里挑一，没说的。随着儿媳分娩的日子一天天近起来，他担心起儿媳肚子里的孙子来，惟恐咒他的话应验。于是他让儿子领着媳妇到县城大医院去检查，可无论孕检还是Ｂ超，都说儿媳怀的是个正常健康的男胎，他就等着抱孙子了。这让他稍觉放心，可那咒语却一直响在他的耳边：“韩二别生个孙子准没有屁眼儿。”所以，不亲眼见到健全的孙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放心。
儿媳产期将至，韩二别特意买了两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又预定了大虾鲜鱼，邀请了全村乃至全镇最好的厨子，准备一旦生下个健全的孙子，就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同时趁着给孙子摆酒，还可以大捞一把。
十月怀胎期满，他准备让儿子把儿媳送到县城医院去生。可儿媳不知是记错了日子还是产期提前了，这天半夜突然有了阵痛，并且很快见了红。天也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时候，送乡县医院都来不及了，只好让儿子把村里很有经验的接生婆张半仙儿请了来。张半仙儿接了一辈子生，解放后也学过新法接生，有她接生料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张半仙儿被请来后，先一口气喝完了一碗打有五个鸡蛋的荷包茶，然后便煞有其事地给席锦荣检查了一番，接着一惊一乍地说：“咦，顶红生，好兆头，你家祖坟冒烟儿，这回要出个状元公啦，只是有点难产，不过搁我手里不算啥。”
听说儿媳要生个状元公，这下子可美透了韩二别。他急忙吩咐屠夫杀猪，自己则美颠颠地骑着车子到十里地远的镇上买烟酒去了。待他把待客用的烟酒买回来后，刚好听到“哇”的一声哭叫从儿媳房中传出，哭声响亮。“咦，准是胖小子，俺韩家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顾不得身份，一下子闯到儿媳房里，去看孙子。接生婆顺利接生完毕，边洗手边向他恭喜，说他喜得金孙，这胖小子足有八斤多重，眉清目秀，长大后一定会大有出息，会当个市长县长也说不定，说得韩二别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他忙掏出一叠足有百元的票子赏给了张半仙儿，张半仙儿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塞进兜里，施施然离去。
韩二别激动地抱起了婴儿，只见小家伙儿睁开了眼，小眼仁乌黑晶亮，点漆一般，面阔额宽，好一派福相，韩二别喜得不行。说什么爷辈积德不好生下来孙子长不全，这真是屁话。他又连忙笨手笨脚地解开襁褓，查看孙子的身条，看孙子的小鸡鸡儿：“中！这龟孙身条长得好，鸡鸡儿长得也好，中中中啊！”他接着又忙仔细查看孙子的小屁股，看着看着傻了眼，顿时浑身像三九寒天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般。天啊！胖而健壮的孙子果真没有屁眼儿。应验啦！人家的咒语应验啦！他颓然地一屁股墩在地上，差点把手中的孙儿给摔了。疲惫的儿媳见他神态有异，急忙接过婴儿，问公爹怎么了。韩二别指着孙子骂儿媳道：“不争气的东西，看你给韩家生了个什么样的儿子。”说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制止了屠夫杀猪，又命儿子把鞭炮也收了起来，然后一头钻进自己屋里，蒙头大睡起来。老伴儿“面倭瓜”问他怎么了，他先是不搭理，后是冲着老伴恶声恶气地嚷：“滚！”老伴委屈地走了出去。
儿子儿媳先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小夫妻俩急忙查看婴儿，也同时发现了问题。席锦荣一下子抱着孩子嚎啕大哭起来，韩金柱也直落泪。夫妻相拥哭泣了一阵子后，席锦荣建议丈夫把孩子抱到城里医院治治，看能不能治好。丈夫韩金柱瓮声瓮气说了一句：“听爹的，看咋办。”说完闷闷不乐地找韩二别商量去了。刚才还热闹的产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了哭泣的席锦荣和她怀里抱着的没屁眼婴儿。
一天，两天，全家都沉默着，婴儿却哇哇哭个不停，席锦荣的奶水也下来了。她不忍心看婴儿挨饿，便把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有力地吸吮着，吃相很好，咋看也不像有残疾的孩子，并且吃饱了便甜甜地睡去。可是到了下午，再喂奶的时候，孩子的小肚子由于不能排便，胀得小鼓一般，再也不吮奶了，席锦荣无助地哭泣起来。这时，丈夫和公公婆婆都走了进来。公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上前抱起婴儿就走，席锦荣急问要干什么，婆婆说要把孙儿抱到县城医院去治病，还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她。丈夫金柱也给她端来了荷包蛋，要她补养身子，她还真以为公公是给孙子看病去了，便心焦地等待着诊治结果。
二
米庄村西的一户章姓人家，也和韩家同一天诞生了一个婴儿，也是张半仙儿接生的。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别的原因，孩子一生下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身条像猫娃儿一般大小。张半仙儿连喜钱也没接，茶也没喝一口便走了，临走前甩下一句话：“这孩子胎里弱，怕是养不活，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
这章家家世并不显赫，靠祖辈行医，置下了一点田产，临解放时因得罪了韩二别的爹贫协主席韩大拐子，便被划成了富农成份，后来发生运动被整得家徒四壁。到了章汉玺这一辈儿落了个可改造子弟，好歹还识一些字，祖传一点儿医药知识，又加上很文弱秀气，总算娶了邻村一个家庭成份是地主的女子肖桂贤为惠，不像别的地富子弟年龄老大找不到媳妇，一个个打光棍儿。这章汉玺为人忠厚老实，性格怯懦，媳妇肖桂贤倒有几分姿色，人也贤慧，夫妻俩婚后如鱼得水，很合得来，日子虽穷，倒也甜蜜。不幸的是，好色的韩二别乍一见肖桂贤，三魂便被勾去了两魄，就像馋猫瞅见了鲜鱼，一心想把肖桂贤弄到手。但是，章汉玺一天到晚总守着他媳妇，韩二别苦无可乘之机，于是便趁着修铁路招民工的机会，把章汉玺打发了去。章汉玺爹娘早已病故，三间破房子里就单丢下了新婚不久的俏媳妇肖桂贤。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韩二别撬开窗户爬了进去，明目张胆地强行占有了肖桂贤，并在事后威胁肖桂贤说，如果她敢告发，决没有他夫妻的好日子过。肖桂贤知道韩二别心狠手辣，什么恶事都能干得出来，怕祸及丈夫，只好把奇耻大辱强忍了下去。可过了不久，她发觉自己怀孕了，算算日子不是丈夫的，怀的是韩二别的孽种。好歹她也懂点医药知识，自己配了一些打胎药吃下去，总算把胎打掉了，但从此也落下了身妇女病，不久便变得病秧子一般，韩二别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一年后，丈夫章汉玺平安归来，他望着面如金纸般的妻子，万般痛惜。好在他懂一些医学知识，便到山上刨些中草药，按祖传药方配制，熬好后让肖桂贤服了下去，就这样精心调理了好长时间，肖桂贤的脸上才慢慢有了红润，再后来也就有了身孕。夫妻俩年过三十，才怀上孩子，自然是小心翼翼。不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这么个病恹恹的样子，又听了接生婆那样的话，两人心里自是万般悲苦。猫娃儿般的婴儿除了会发出细细的哭声外，根本不会吮奶。章汉玺夫妇守了婴儿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到了第三天早上，婴儿突然挣扎了一下，再细看已是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眼睁睁小腿一伸又回阎王那里报到去了。夫妻二人相拥而泣，自叹命苦。死去的婴儿让人越看越揪心。章汉玺一狠心，咬咬牙，找了个破篮子，把死婴装了进去，又劝慰了妻子几句，然后拎着篮子朝村南寨海子沟走去。寨海子沟很是荒芜，是村里人经常扔死孩子的地方。
章汉玺愁容满面，脚步迟缓地来到了寨海子沟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掀开襁褓一角，恋恋不舍地看了孩儿小脸最后一眼，长叹一口气，狠狠心把篮子扔了下去。可当他正要移步离开沟边儿往回转的时候，猛然听到一阵婴儿“哇哇”哭叫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觉，摇摇头，迈步欲走。可是婴儿哇哇哭叫的声音越来越响，沟底还传来野狗争抢的吠声，莫非是孩儿又活了？他急忙顺着沟坡慢慢地滑了下去，滑到沟底，站稳脚，仔细顺着哭声望去，只见一条大狼狗护着一个新竹篮，呲牙咧嘴，防着几只野狗的攻击。婴儿的哭声正是从那新竹篮里传出的。他急忙走了过去，群狗见有人来，仍不肯离去，章汉玺弯腰从沟底拾起一块砖头朝群狗砸去，群狗才一哄而散。野狗们又发现了新的目标，朝他刚才扔的那只旧篮子围去，惟独那只大狼狗没有离去，仍是警惕地护着篮子。他认出那狗是村主任韩二别家的大狗贝贝，便喊声贝贝，小心地朝篮子靠近。大狼狗贝贝听到喊声，放松了警惕，朝他友善地摇起了尾巴，并围着篮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又朝他叫了两声，示意他朝篮子里看，这真是个精灵般的畜生。章汉玺友好地摸摸它的头，然后朝篮子里看去，只见一个婴儿，在里边躺着哇哇哭叫，小脸憋得青紫，襁褓也蹬开了。他忙把孩子抱起，仔细检查一遍，发现这是个没有屁眼儿才被遗弃了的婴儿，再望望那崭新的缎子小抱被，还有那只大狼狗，他猛然明白了这是谁家的孩子。恨意从他心里生起，他骂声“报应”，把婴儿又放进篮里，准备离去。大狼狗此刻却挡住了他的去路，讨好地朝他直摇尾巴，他明白狗的意思，这畜生是要他抱走孩子，救孩子一命。他心里一软，叹道：“孩子是无辜的。”况且懂医理的他知道孩子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抱到县城大医院动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孩子就会得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善念从他心中升起，他毅然抱起了孩子，准备救他一命。正待他抱着孩子从沟里往上攀爬时，回头见那几只野狗已把他刚才扔的死婴给抢着吃了，那场面惨不忍睹。他眼一黑，差点栽到沟里，毕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落了这么个下场，他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泪水落在怀里抱着的婴儿脸上。奇怪的是这婴儿一经他抱起，便不哭了，并且瞪着小眼看他。莫非这孩子跟我天生有缘？他想想自己妻子那病弱的身子，恐怕是今后不能再生养了。这一刹那，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无论如何赶紧救治这个孩子，正好趁着妻子的奶水把他养大成人。他警惕地望了一下四周，发觉天时还早，除了那只狼狗和几只野狗外，没有别人，便长出了一口气，摸摸衣袋里还装有救治自己孩子没有用上的三百元钱，便大步朝公路方向奔去。但他没有发现大狗贝贝一直在他身后悄悄地跟着，并不时地撒尿留记号，一路跟到了县城医院里。
章汉玺很快乘着公共汽车来到了县城北关医院，外科大夫察看了孩子后说：“幸亏抱来得及时，再在家耽搁半天就没命了。”手术进行得很是顺利，高明的外科大夫用手术刀给孩子拉开了闭锁的肛门，憋着的粪便排了一堆，孩子得救了。医生告诉他，这孩子别的毛病一点没有，发育得很好，将来长大后是个很健壮的小伙子。章汉玺对医生千恩万谢，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并没有往别处去想。章汉玺把孩子暂托护士照料，急忙赶回家里，悄悄对妻子说了这事，便扶着虚弱的妻子乘车来到县医院。十余天后，夫妇二人抱着白白胖胖的孩子满面喜悦地回到村里，逢人便说：“还是大医院条件好啊，把快没命的孩子给治好了。”村里人都纷纷祝贺他们喜得贵子。章汉玺特意买了一挂千响鞭炮放了，然后拿出多年的积蓄给孩子办了满月酒。要好的邻居及亲朋也给他家送了不少贺礼，孩子的外公给孩子起个大名叫章祖麟。章汉玺夫妇则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狗儿，说是起个贱名活得稳。而那只大狼狗也在这章家出出进进，到处撒欢儿，章家也有意喂狗一些好东西吃。
三
这章家为孩子庆满月欢天喜地，那韩家却嫉妒得眼珠子发红。一晃，几年过去了，改革开放政策有变，韩二别的村主任被群众罢免，也不讲什么成份了，他再厉害也奈何不得章汉玺了。而章汉玺凭着好政策，发挥自己的医术特长，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小日子越过越好。健壮的狗儿也一天天长大，背起书包上了学堂。只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韩家那条大狼狗老往章家跑，并且同章狗儿交上了朋友，总是护送着狗儿上学下学，像护送小主人一般。村里人都感到稀奇，但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章氏夫妇深知其中的蹊跷，但他们对此狗也没有什么恶感，还专门买一些肉骨头喂它。这大狼狗索性便呆在章家守起了门，好像是章家喂养的一般，这就引起了韩家的嫉恨，几次要把狗撵回去。可大狼狗被撵回韩家依旧还往章家跑，照样给章家看守门户。有一次，韩二别要招待县里来的贵客，那贵客爱吃焖狗肉，韩二别便把狗拴了，送到狗肉铺里，要铺主把狗杀了，做成黄焖狗肉送回去招待那贵客。那狗泪眼汪汪的，显得很是可怜，这情景恰好被章汉玺遇见。章汉玺见韩家要加害大狼狗，忙给狗肉铺送去了双倍的价钱，救下了这条狗。狗肉铺用别的狗顶替做了焖狗肉给韩家送去了帐。后来韩二别见大狼狗依旧活着，问明原委，便狠狠敲诈了章汉玺一下，说这狗值得多，决不是几百元可以买走的。章汉玺只得又给他送了一箱好酒，价钱提到千元以上，才算作罢。这大狼狗从此更是忠于章家，每日早晚护送章狗儿上学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