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章狗儿传奇
作者:王亚非
不出韩琴琴所料,章狗儿正处于一种局促不安之中。他刚才像牵线木偶般被面带炫耀的韩二别领着给县乡诸位领导敬酒,他机械地应酬着。好在敬酒过后,韩二别便无暇顾及他,只顾和那些头头脑脑们猜拳行令去了。章狗儿这才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打算找个借口逃席而去。正在这时,韩琴琴来找他了,韩琴琴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推推他的胳膊肘,示意他离席跟她而去。
章狗儿带着几分不情愿被韩琴琴领进了她的闺房。韩家前院非常热闹,这后院却显得非常清静。离开了那热闹的场合,章狗儿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当韩琴琴拉他并排坐到席梦思床沿时,他屁股却像被扎了蒺藜似的忽一下子站了起来,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本来是热天,只见韩琴琴穿了一件袒胸露臂的紫花白底连衣裙,显得乳房高耸,双臂如藕。狗儿因为天热,穿得也很单薄。韩琴琴光着臂膀有意往章狗儿身上蹭,一股撩人的青春少女气息向狗儿扑来。毕竟是干柴烈火的年纪,又加上刚才宴席上被强行劝喝了几杯酒,现在狗儿带着几分朦胧醉意来打量身边的这个年轻女子。猛然间一下子情窦初开,他发现了她的美。这女子的肌肤是这样的白而细腻,一米七零的苗条身材,浓密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弯弯的细眉下,两只大眼流盼生辉,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双眼皮儿的阖动,蝶翅一般上下扑闪着,鹅蛋脸儿更现出独特的魅力。二人今儿个单独相处,她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种含羞而又企盼的脉脉神情,这神情分外撩人。章狗儿不由心跳加快,血脉膨胀,喘着粗气,一下子张开了双臂。韩琴琴也激动万分,“嘤咛”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韩琴琴娇喘吁吁地用香腮贴紧狗儿的胸脯说:“好狗儿哥,你今天就把俺要了吧,要了俺,俺今生今世就是你的人啦,你飞到天边也会把俺放在心上,你要负了心,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今生今世就是你的人了。”章狗儿听了这话,心里猛一震,好比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醉意全醒了,周身的胀热也退了去。他耳边响起了娘的教诲:“狗儿啊,咱做人一定要本分。可千万别干那出格的事儿。”他一下子松开了怀中的娇娃,带几分歉意对琴琴道:“琴妹,对不起,我喝酒失态了。我向你赔个不是。”说着他站起身子,理理衣衫,朝琴琴鞠了一躬,然后再也不看琴琴一眼,拉开门,毅然迈步走了出去。
“狗儿哥……”琴琴凄声喊道。但狗儿仍没回头,逃跑似的快步下楼走了。绝望涌上琴琴心头,她身子一歪,扑到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琴琴正伤心地哭着,她的娘席锦荣急急慌慌地走了进来,见女儿在伤心地哭泣,忙问:“琴娃儿,你怎么了?”
琴琴哽咽道:“妈,咱家别费心了,章狗儿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他根本就不稀罕我。我,我看出来了,他的心就没放在我身上。”
席锦荣听了这话,长嘘了一口气,心中像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似的,喃喃道:“不稀罕就好,不稀罕就好,这事情原本就不能成的。”
“娘,你糊涂了,你咋这样说?这婚事都扯旗放炮地张扬出去了,说啥也不能吹灯,要吹灯,女儿的脸面往哪搁?要吹灯,除非女儿死了!他要敢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决不会让他好过!”琴琴狠狠地说着,眼中突然露出了凶光,这表情极像她爷爷韩二别。这神情让席锦荣心中猛一惊,忙劝女儿道:“孩子,咱可千万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万一这事不行,咱再找一个比他好的。”
“妈,你别说了,女儿今生今世就是缠定他了。他胆敢甩我,我就生法毁了他,让他今生今世别做上大学的美梦!”琴琴一下子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推开劝阻她的母亲,拉开房门,“蹬蹬”跑下楼去。
席锦荣踉踉跄跄追了出来,见女儿已经跑远,追赶不上,便无力地扶着楼梯栏杆,喃喃道:“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呀?韩二别你个老龟孙哪,办事丧尽天良,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啊!”
五
酒席宴上,张老婆子一番醉话,把章氏夫妇吓了个半死。夫妻俩脸色苍白地搀扶着醉成一滩泥似的张老婆子,离开了韩家,把她直接搀进了她居住的那个寂静的小四合院。
三人进了四合院的上房,夫妻俩把她扶到当门的太师椅上坐下,张老婆子嘴里还嘟哝不休,听不出她说些什么。章汉玺急忙给张老婆子倒了一碗白开水,想让她喝下醒醒酒,再交待她几句要紧的话。无奈,张老婆子有个醉酒嗜睡的坏毛病,一喝醉总要酣睡大半天,且雷打不动。章氏夫妇见她眯着眼喝过水后歪在太师椅上酣声大起,咋推也推不醒,心里便一下子没了辙儿。又怕她年老和衣歪躺在椅子上躺出个毛病来,只好又把她抬进里间床上,给她把鞋袜脱了,又给她盖上毛巾被,掩上门,才走了出来。走到杏树前,夫妻二人扶着树干站下,章汉玺忧愁地问肖桂贤:“我们守口如瓶,十八年从没漏出半点口风,这张老婆子咋会知情呢?”
肖桂贤分析道:“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是何等精明之人,估计是她见了狗儿自己猜出来的。”章汉玺说:“你分析得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万一传出去可如何得了?”夫妻二人千商议万商议,也商量不出个对策来,末了,章汉玺长叹一口气说:“听天由命吧,是咱的儿子别人抢也抢不走,不是咱的,咱留也留不住。”
肖桂贤道:“我看咱狗儿生性善良,也不会对不起咱,只是孩子万一知道自己的身世,会给孩子心灵造成创伤。”
“为了咱们,为了狗儿,咱给他来个死不认账,说定狗儿是咱亲生的,无凭无据,谁也奈何不了咱。”章汉玺最后拿定主意说:“一不做二不休,明天我就送孩儿上大学走。早走远早清静。”
“咦,还没跟他外公说呢,他外公、他二姨、他三舅都说要送送孩子呢。”肖桂贤焦急地说。
“可狗儿是不能在家再待了。”
“这样也好,我去找找孩子。”肖桂贤忙转身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带点担忧:“我见韩家那闺女把咱狗儿从酒席宴中领走了,干柴烈火的,可千万别……”
“放心吧,咱狗儿不是那轻薄的孩子,他会掂量出轻重的。”章汉玺安慰肖桂贤道。
“咱家的孩子咱知道,可韩家那闺女却死缠上了咱狗儿,这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纸儿,万一那个了可就坏事了。”肖桂贤不无担忧。
“那你赶快找狗儿去吧,不过凭咱狗儿那心性绝不会办出格儿事的。我先去乡政府了,你找到狗儿后赶快回来。”章汉玺说完大步往镇上去了。
肖桂贤急急往韩家去寻找她的儿子。她刚走进韩家大院,见韩家正在向外陆续送客。停在大门口的一排小轿车分别载着县乡的领导们离去,韩二别向贵客们一一拱手谢别。院子里一些近处的乡邻亲眷们仍在猜枚喝酒,看来这酒宴非得拖到天黑透方可。肖桂贤在酒宴上没有找到儿子,依稀记得儿子是被韩琴琴拉走的,便又绕到韩家后院去找。可到后院一看四处黑漆漆的,韩琴琴的楼上并没有明灯,便又深一脚浅一脚重往前院走。刚走到过道处,恰好碰上送客归来的韩二别,他问肖桂贤干啥,肖桂贤说找狗儿,并问狗儿哪去了,韩二别打着酒嗝儿说:“嘿,还会哪里去,肯定是和我家琴琴在一起,小孩儿家,已定了亲事,该随他们去,他们想干啥干啥,你咋还是拘管这么紧?你这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吗?”
肖桂贤不想搭理他,便拔脚要走。那韩二别四处瞅瞅,见无人注意他们,便涎着脸道:“咦,你这几年日子称心,倒是越来越显得年轻了,细皮嫩肉的,越来越耐看了,不像我那烂婆娘,皮糙肉厚的,老母猪似的,让人看一眼打心眼儿里恶心。嘿嘿,啥时候瞅个空子再陪陪老叔,让老叔再解解馋,老叔绝不会亏待你。”说着伸手便揽肖桂贤的腰。肖桂贤急忙闪开,低声喝道:“韩二别,你喝高了不是?再胡说八道,我可不依你!我问你,我家狗儿到底去哪儿了?”
“咦,狗儿,就记住你家狗儿,没记住你老叔一点情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忘了我,我可没忘你。咦,人家都说狗儿长得像我,别是我的种吧?”韩二别笑出了声,不怀好意地问道。
“放屁,你说这话要烂舌头根子的。”肖桂贤狠狠骂道。
“不是我的就好,要不,今天这事可坏了。你这一骂我,我算放心了。章汉玺这狗娘养的,就是有福气,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你家那孩子天生腼腆,上不了大席面,以后得好好锻炼锻炼才是。有人见他从宴席上收拾了一兜碎牛肉,回你们家喂那条老狗去了。要不就是到镇上派出所迁户口手续去了,我给王所长交待了一下,要他帮忙把手续办妥当。”说着他又大声朝上房喊道:“琴琴,琴琴,天黑了快拿手电送你婆子回家。”
“知道了。”琴琴应声拿个手电筒从韩家正房里跑了出来,殷勤地挽住了肖桂贤的胳膊,热情地说:“妈,天黑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自己回家,不麻烦你了。”肖桂贤忙推辞。
“自家娘俩客气啥,走吧。”韩琴琴把肖桂贤的胳膊挽得更紧。
“去你婆子家,勤快点,帮助狗儿把走的东西收拾好。”韩二别一本正经地交待着:“天晚了,让狗儿送你回来。”说着,把双手抄在背后,摇摇摆摆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肖桂贤执意不让韩琴琴送她。韩琴琴却非送她不可。肖桂贤拗不过这姑娘,只有在心里暗自叹气,一路上牵线木偶般地被韩琴琴搀着往自家走。
章狗儿果然呆在自己家里,哪儿也没去。他从韩家回来后,用兜回的碎肉末喂大狼狗贝贝。这贝贝已在他们家有十几个年头了,如今已老得趴在窝里几乎不会动了,牙快掉完了,耳朵也聋了,双眼也昏花了,已不能担负看家护院护送小主人上学的职责了。但章家一点也没有嫌弃它,章汉玺给它盖了间坐北朝南,非常朝阳的小房子,里边铺上了厚厚的软草,草上面肖桂贤还为它缝了一条厚厚的棉褥子,让它躺在上面很舒服。吃的也不让它受半点委屈,章汉玺总是从镇上大集市买些牛血羊肝儿切碎了,拌着碎馒头末喂它,还经常给它熬肉骨头汤喝。难怪村里人说那些不孝敬老人的人,对待自家的爹娘还不如章家对待一只老狗。说来这只狗也真奇怪,自从被章汉玺救下后,这狗就自始而终守在章家,再没去过韩家一次。这狗跟章家也特别有缘分,它曾经救过章汉玺父子的性命。那是章狗儿十一岁那年的冬天,那天阴的很厉害,西北风“嗖嗖”地刮着,显得格外寒冷。家里没有了烧火的煤,身子羸弱的章汉玺让妻子烙了一些玉米面饼子当干粮,准备到七十里远的凤山煤窑拉煤。这天恰逢是个星期天,章狗儿见父亲要去拉煤,便拿了个皮带绊自告奋勇地要给父亲去出梢。所谓出梢,就是把皮带绊一头用铁钩子扣在架子车把的一边,另一头被人挂在肩膀上,像拉车的骡子一样在前边使劲挣着走,车子自然也就拉得快,驾车的自然省不少力气。章汉玺本来很是心疼孩子,不让他小小年纪去受这样的苦。但见他天性至孝,又有一身好力气,便答应了让儿子跟着去拉梢。父子二人一大早起来,便拉车赶路了,章狗儿还让父亲坐在空车上,自个飞快地拉着跑。章汉玺看到儿子是这样的健壮有力,又知孝顺,心里自然是感到十分欣慰。他们一路上并没有发现贝贝跟着来了,直到付了钱,装好煤车,父子二人蹲在煤车旁吃干粮时,才发现贝贝不知从哪叼来了一块发亮的煤核儿要往车上塞,塞不上,急得四处转,后又讨好地把煤核儿放在章氏父子面前,并摇尾乞怜想要一点儿饼吃。章氏父子一见狗吃了一惊,没想到狗会跟到这里来。那年月,粮食少,可这又加了一条狗……可看看狗饿瘪了肚子的模样,也不能让它空着肚子呀!章汉玺没好气地埋怨了狗几句,说你这畜生不在家好好看家护院,跟着瞎跑来干啥?那狗知错地耷拉着头,害羞地舐食着章狗儿撂给它的碎馍饼,不敢抬头看章氏父子。后来还是章狗儿把它揽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它才又欢快起来,摇着尾巴跟在煤车前后转悠地走着。大狼狗见章氏父子拉车上坡很吃力,它也焦急得直吱咛,仿佛恨自己帮不上忙。起风了,天阴得更重,先是下小雪,一会儿便飘起了鹅毛大雪。这雪也下得邪乎,不多时,天地间便变成了一片白。千不该万不该,章氏父子这时犯了一个错误,想抄近路回家,结果一转入小路,翻过一道岗后,便看不见了路径。父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拉着煤车艰难地往前走着,突然大狗“汪汪”叫了几声,扑过来用嘴使劲地扯着章狗儿的裤角儿,不让他们往前走。章汉玺心知有异,忙停下车子。大狗见他们停车,忙跑到车前面,用两只爪子使劲扒着,扒去了厚厚的积雪,露出了一堆废弃了的秋玉米秆,又回头“汪汪”地叫着,提示着什么。章汉玺急忙过去,拨开玉米秆察看,一下子惊出了一头冷汗。玉米秆掩盖的是一口废弃了的方口农用机井,有十几丈深,俯首一望,里边的水幽幽地闪着光。章汉玺心知,要不是这狗儿机警,发现了机井,父子二人再往前走一步,车重路滑,一下子就会连人带车掉进机井,好悬呀!是这只精灵般的狗救了他们父子,幸亏狗跟来了,要不……章汉玺不由得涕泪交零。父子俩掉转车头,扎稳车子,章狗儿从车把上解下那包干粮,连同母亲给他特意烙的那张白面油饼,一下子掰碎,直往大狗嘴里塞。章汉玺望着这情景喃喃地说:“孩儿呀,咱真应该待它好,它又一次救了你的命呀!”只顾喂狗的章狗儿并没有听懂父亲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