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章狗儿传奇
作者:王亚非
章狗儿越长越聪明,有着章汉玺夫妇良好的家教,在学校考试总是年级第一名。老师也格外喜欢这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村里人都说章家出了人才。也有人说这是章氏夫妇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结下的善果。而韩家的儿媳席锦荣也接连生了一女二男,村人也都说韩家人丁兴旺,韩二别也逐渐忘却了没屁眼孙子的烦恼。无论是生孙女生孙儿,每次都大摆宴席,大肆庆贺,大孙子半岁时,还故意抱着光屁股小孩儿有意在街上向乡邻显摆,以示他的孙子孙女都是健全的。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章氏夫妇对章狗儿的出生自然是守口如瓶,没有泄漏半分。倒是那个接生婆张半仙儿起了疑心,她看到章狗儿一天天长大成人,一天天健壮英俊,老是怀疑那个当年由她一手接生的病恹恹、连哭都哭不出声的猫娃儿会成长得这么有出息。凭她多年的接生经验,她断定那孩子活不过三朝,可那孩子偏偏活了下来,并且活得这么好。她还感到奇怪的是,她给韩家接生的那个胖小子分明是有福寿相的,一生下来就哭声响亮,四肢有力,咋会突然不声不息地死掉了呢?后来她隐约听得村人传说,那孩子因为生下来没有屁眼儿,被韩二别扔到寨海子沟里喂了野狗。张半仙儿是个有心人,她有个娘家侄女儿在县医院小儿外科当护士长,就借着进城串亲的机会,很快从侄女嘴里套出了实情。侄女告诉她,前几年夏天的一天,上班没多长时间,确实有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胖胖的婴儿急急赶来做了手术。不过那婴儿毛病不大,属于轻微肛门闭锁,医生拉了一刀就好了。张半仙又询问了那中年男子的长相特征,心里便有了底。她断定了章狗儿绝非章汉玺夫妇所生,这孩儿就是当年被韩二别瞒着众人扔掉的没屁眼儿孙子。她也暗自为章汉玺夫妇感到庆幸,好人好报,章汉玺夫妇得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让章家绝了后。她暗自决定,这事沤烂在肚里也不能向外泄漏半分,不过她一直关注着章狗儿的成长,见这孩儿分外的亲热。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韩二别的大孙女韩琴琴从出生便是个美人胎子。这几年功夫,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韩家自是爱如掌上明珠。韩二别被村民罢权免职后,精明的他便把眼光瞅在了惟一的孙女身上,希望凭着这闺女天生丽质,长大后攀上一门好亲事,以重振韩家门庭,因而韩二别对两个生性顽劣的孙子倒不怎么看重。故村里人都说别人是重男轻女,韩二别则是重女轻男。话儿传到韩二别耳朵里,韩二别说:“说我重女轻男,我就是重女轻男。韩家人丁兴旺,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我岂不可着心眼儿疼?”说来也怪,这韩琴琴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贵公主一般娇宠的个性,村里男孩儿女孩儿她都不放在眼里,却偏偏喜欢个性冷漠、不爱多说话的章狗儿。她爷爷和爹娘不愿她往章家跑,但她总以复习功课为借口,想方设法往章家找章狗儿。她的衣兜里总装着一些好吃的东西,瓜籽啦,饼干啦……讨章狗儿的好,让章狗儿吃,上小学爱和章狗儿结伴而行,上中学还是如此。章狗儿对韩琴琴说不上反感,也说不上喜欢,所以对她不远不近,面上也总是冷冰冰的,尤其是长大懂事以后,从大人嘴里知道章韩两家的恩怨后,对韩琴琴很是冷漠,尤其是看不惯韩家一家为人处世的霸道劲儿。因此,他很是下死劲儿读书,一定要读出个结果来,给常年受欺的爹娘争上一口气。他总是生法躲着韩琴琴的纠缠,而韩家也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章家,更不愿意渐渐长大的韩琴琴跟章狗儿过多的接触,可越是这样韩琴琴见章狗儿的心越切。章狗儿愈是对韩琴琴冷漠,韩琴琴愈是对章狗儿亲热。章狗儿考上镇重点高中后,干脆来了个住校读书,连星期天也不肯回村,就是偶尔回家,对韩琴琴也是闭门不纳。而韩琴琴不见章狗儿,便无心读书,别说上重点高中,一般高中也考不上。韩二别见状暗自失望,只得托人找关系,让孙女上了镇里的一般高中。
章狗儿这孩子也真令人刮目相看,八九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一举成名,名列全县榜首,被清华大学录取。这无疑在小小的米庄平地起了春雷一般,震得村人目瞪口呆。清华大学是什么学校?全国名牌儿,谁要是考上了,那真是中了头名状元。这喜讯让章汉玺夫妇喜泪涟涟,但在欣喜之余,他们总感到有那么一点隐忧终日徘徊在心里挥之不去。
令章汉玺夫妇忧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听说章狗儿考上名牌大学,说媒的一下子踩破了门槛儿。有乡党委书记家的女儿,有县武装部长家的亲侄女儿,有乡信用社主任的妹子,卫生院长的女儿……全是有头脸儿人家的女儿,这样的人家章家一户也得罪不起。章家夫妇只好婉言谢绝,把问题推到章狗儿身上,说孩子年龄还小,正是上学读书的时候,眼下还不能订婚。再则,这孩子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读就是四五年,万一误了女孩儿的青春,可是要不得。那些人家好歹都是比较识趣儿,见章家说的有道理,又明知章家是推托,这亲事不提也罢。只是有一家却像狗皮膏药般粘住了章家,不答应亲事决不罢休,这就是韩二别家。别看韩二别这几年不当村主任了,可他在村里还是有相当的势力,他二弟韩三国在乡里当着乡党委副书记,大侄儿韩金旺在县城公安局当着副政委。这在城市人眼里不算什么,可在农村人眼里,韩家跺跺脚,地皮儿也要动三动,韩家在村里说句话,就像下场雨似的,一般人家谁也惹不起。又加上韩二别见自家孙女长得有几分人才,有心培养不说,还生法子托关系为孙女转了个城市户口,寄到韩金旺名下。这一下韩琴琴便成了公安局副政委的女儿,自然是身价倍增。韩二别见章家小子一表人才,又考上名牌大学,由先前的看不起变成了现在的看不够,便托张半仙儿前去说媒。他先把张老婆子叫到家里,好烟好酒招待一番后便说明了意思。张半仙儿一听是这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心里骂了声:“造孽!”说什么也不愿去做这个媒。韩二别见她怎么都不想说这个媒,只好作罢。想来想去,便又托乡妇联主任卫兰香去做这介绍人,并让卫兰香发出话来,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章狗儿甭想顺利上大学,仅政审这一关就过不去。韩琴琴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进了章家,帮助涮碗烧灶,抹桌子扫地,一口一声伯伯、伯母地叫着,显得很勤快,俨然是一个准儿媳的身份。章狗儿见状不对,躲到他一个要好的同学家不肯回来。章汉玺夫妇又不敢明里得罪这姑娘,再看这姑娘眉清目秀,相貌姣好,十里八村也很难找出一个,就是带到大城市去也不丢份儿,要不是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这姑娘倒和狗儿是天生一对。可狗儿与她是亲生兄妹,亲兄妹岂能成婚?这事又不能挑明,一旦挑明了章狗儿的身世,那后果是章汉玺夫妇不堪想像的。他们毕竟就章狗儿这么一个孩子,他们从养他那一天起,就把狗儿当成了亲骨肉,当成了命根子,失去了狗儿,也就等于失去了他们今生的希望。妇女主任卫兰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打心眼里同情章家,也知道这样逼婚不合政策,眼见他们为这事愁得不得了,又不敢得罪韩家,便暗里出主意道:“你们明里先应下亲事,等孩子顺利上大学走了,一封退婚信不就得了?订婚又不是结婚,不受法律保护。那时候孩子远在北京,他们又能把你们老两口咋样?”无可奈何,章家夫妇也想不出别的好主意,只好照卫兰香的主意办,答应在儿子上大学之前,把婚事先订下。韩琴琴见章家松了口,雀跃般回家找爷爷爹娘报喜去了,卫兰香也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去了韩家。这章家夫妇哭丧着脸,去儿子同学家把儿子叫了回来,并把卫兰香出的主意给狗儿说了,章狗儿一听也很干脆,阴沉着脸说:“中。”章氏夫妇不放心地再三交待儿子:“孩儿,咱和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千万不敢过分,坑了人家女孩儿,那样要损阴德的。”狗儿说:“爸妈放心,儿子会把握好这件事的。”
章家答应了婚事,本想不显山不显水办了,也不至于在村里造成很大影响。然而,韩家却要大摆订婚宴席,要把镇里村里有头有脸儿的人物都请来,以显示自家的女儿找了个乘龙快婿。
韩二别为了办好这次订婚宴,亲自到十里远的青龙镇大集市上购买东西,还请了方圆附近办红白喜事出了名的三个大厨师。远亲旧眷都下了喜帖子邀请,这谱儿摆得比韩家哪次喜宴都大。为了让喜庆的气氛更浓,韩家又让公安局那个副政委侄子亲自找了县剧团几个名角儿,在韩家大院搭了个小戏台,凑成一台小型演出会。这酒宴定在七月初八,离章狗儿上学的日子还剩一个月。宴席总共摆了三十八桌,好在韩家宅院大,倒也盛得下。农村上好的宴席无非是肥鸡子大鱼,韩家也不例外,只是鸡上得格外大,肉上得格外多。亲眷们可以可着肚子吃,酒是宝丰老白干儿,可以敞开喝。亲戚们来参加喜宴,自然都带了贺礼,穷乡邻碍于韩家的权势,拿不出大礼,但也得有所表示,有的逮两只家养的鸡,有的卖上一袋粮食,凑上十元八元的,包成个红包前来表示祝贺。村会计主任在院门口摆上个抽屉桌,主动帮助记账收礼,忙得不亦乐乎。事后听会计主任说,韩家摆这次宴席并不吃亏,仅贺礼就收了五千多。这在普通农家的眼里可不算小数目,得收多少粮食才能攒够这个钱数啊!一千响的鞭炮响过后,演员化好妆正准备登台唱《龙凤配》大戏,大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众人回头看去,原是县里的领导坐着小车,送来了一台大彩电,以表示对章狗儿考上清华大学的祝贺,另外还有二千元的奖金。这些本来是准备送到章家的,但由于公安局副政委韩金旺的指引,便锦上添花送到了韩家。县领导自然被让到贵宾席上座,贾副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向章狗儿和他的父母致词表示祝贺。致词完毕,又是三挂大鞭响过,演出节目和喜宴这才同时开始,猜拳行令,吆三喝四,好不热闹。这喜宴从上午十一点开始,一直到暮色四合才算结束。一溜儿小车纷纷而来,又纷纷而去。村里的街道上多了一群醉汉,也多了一个醉歪歪的婆娘。这个婆娘就是张半仙儿,由于她的人缘好,威信高,这次也在被请之列。她推辞不过,只得包了十元的贺礼前去赴宴。她心里暗骂章家夫妇糊涂,这门亲事岂能应承,但她也看出章家是被逼无奈才答应的,便准备去韩家看个究竟。张半仙儿还被请上了贵宾席,这席上有妇联主任卫兰香和章家夫妇等人。张半仙儿小有酒量,平时能喝个三五两,这次赴宴,她本来是不打算喝酒,来冷眼观看事态发展的,但耐不住韩家和别的乡邻执意相劝,一喝开头便刹不住了,十杯下去,嘴上便没了把门儿的。只见她酡红着脸,歪斜着身子,眼睛发饧,用筷子指着章氏夫妇道:“他韩家糊涂,难道你们也糊涂?亲兄妹岂能成婚,这不是乱了天伦吗?”
章汉玺夫妇听了她的醉话,大吃一惊,慌忙辩解道:“张二婶儿,你酒喝高了,快喝点茶醒醒酒,不要胡说。”
“不,我是酒醉人精细儿,你家那孩儿分明就是锦荣生的么,我能不知道啥样?我亲手接的生,那孩子生下来没屁眼儿,被他爷爷给扔了……”张老婆子卷着舌头辩解着,头往椅子背上一歪,眯着眼说梦话似的:“那孩子没屁眼儿也怪我当初没仔细看,不过这孩子也怪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兄妹俩眉眼长得挺像,你们只是不细看罢了……”
章氏夫妇脸色变得苍白,急得恨不得去捂张老婆子那张破老鸹嘴。旁人还只当是醉话,没有在意,只有一人听在了心里,她的神色也是一下子大变,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就是韩二别的儿媳席锦荣。张半仙儿最后几句话,就像平地响起一声惊雷,把她震得五内俱焚。天哪!如果这章狗儿真是她当年所生的那个孩子,那么这孩子与她的女儿就是亲兄妹,亲兄妹又怎能定下姻亲。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此刻她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自家那条大狼狗贝贝为什么一直护送着这章狗儿?曾记得失去孩子的第三天,这狗还呜呜着用嘴直撕她的裤管儿,她当时心正烦躁,朝狗使劲踢了几脚,那狗才带着非常不情愿的神态跑开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狗当时分明是要带她去看孩儿的,是她当时没弄明白狗的意思。这么说这孩儿一定是被章汉玺救了,并且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可章家生的那个孩子呢?难道是死了?这倒是一个谜,这个谜必须弄清不可。这事天大着呢,关系到儿女的命运。席锦荣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便借口身子不爽离开了酒席。章氏夫妇也互相使了眼色,起身搀扶着醉醺醺的张半仙儿离开了韩家。
四
韩家大院的酒席拖延的时间很长,韩琴琴却不愿参加这样热闹而又庸俗的场合,她躲到自家楼上的闺房里对着穿衣镜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便准备约会自己的心上人。她知道章狗儿素喜清静,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场合。现在估摸着酒过三巡,章狗儿在父亲爷爷的陪同下,已给县领导乡领导及有头脸儿的人们敬过酒,自己正好瞅空子找个借口把他拉出来,料想他也是乐意的。韩琴琴心里盘算着,再有几天时间,等章狗儿把转户口等一应手续办完,就该上大学走了。这一走就像大鸟飞向了万里云天,再见面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她要设法拴牢章狗儿的心,不能让这只心上的俊鸟脱去羁绊,“扑楞”一下子飞了,那她可就惨了。她得抓住这几天的时机,好好同他谈谈,也试探一下他究竟对自己如何,要不,就把自己少女儿最宝贝的东西,在临别之前献给他……韩琴琴想到这里,觉得脸上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她害羞地用手捂了一会儿自己的脸,然后一跺脚,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跑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