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章狗儿传奇
作者:王亚非
狗吃了干粮后,一直在前边引着路,父子二人好不容易把煤拉到家,给肖桂贤说了这次狗的救命之恩,肖桂贤也连声赞叹:“这真是只好狗,是只义犬啊!”
草青草黄,岁序更替,这只狗在章家活了十七个年头,已是一只很老的狗了。章狗儿并没有因它的老迈无用而嫌弃它,对它更是呵护有加,不让它受半点委屈,并一再交待父母,要把贝贝养好,一定要让他上大学归来还能见到它。今天,章狗儿特意从酒宴上带回了一包狗爱吃的酱牛肉片,怕它咬不动,咽不下,特意到厨房用刀剁成碎肉末,盛在盘子里,让它舔着吃。老狗也很感激地望着章狗儿,不时用头蹭章狗儿的腿,还摇着尾巴,想挣扎着站起来。但章狗儿怕它摔倒,还是交待它卧好,又用铁锨把狗窝附近的狗屎打扫干净,给它倒上一碗清水,看着它温顺地喝了几口,然后抚摸着它的头道:“贝贝,好贝贝,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活到我上了大学,考上研究生,将来好带你到大城市去享福啊!”老狗仿佛听懂了这些话,用无限依恋的眼光望着它的小主人,眼里噙满了泪水。这精灵般的畜生,已意识到自己活不久了,也意识到它的小主人要远离它而去了。可它是只畜生不会说人话,只是呜咽着把头使劲地往章狗儿怀里拱,久久不愿离开。这情景恰被寻子归来的章汉玺看到,他不由再次感叹道:“看来这狗真是和孩儿有缘啊!”他也给大狗带了几根它喜欢吃的肉骨头,看看盘里狗吃剩下的碎肉末时,才意识到,贝贝已啃不动骨头了。自己到底没有孩儿待狗细心,便顺手把骨头放进灶屋的锅台上,准备熬成汤喂狗喝。他从灶屋里出来,同章狗儿商谈了几句什么,章狗儿点点头说:“要赶快办完户口手续才是。”章汉玺说:“我今晚就托人去办。”又考虑到学费没凑够,本来县里答应赞助一千元,现在彩电和钱都被韩家在订婚宴上代收了,韩家能主动送来更好,如果不送,也只好自家再想办法了。为了避免韩家的纠缠,章汉玺原就决定让孩儿早点走,如今又听了张半仙儿的醉话,看到席锦荣宴席上那猝变的脸色,章汉玺更觉得孩儿走得越早越好,越走得早麻烦越少。因此他交待章狗儿说:“我决定明天送你走,你妈一会儿回来,把给你准备的行李再查看一下,看缺啥不缺啥。”
“爸,县里不是把学费给咱送来了,还有那电视机,那是县里奖给我的,我这就向韩家要去。”章狗儿愤愤不平地欲往韩家去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咱不找那个麻烦了,权当没有那些东西。”章汉玺劝阻孩儿道。另外他又不无担心地交待:“孩儿,咱是要上大学深造的,千万别在这时候同韩琴琴走得太近,韩家人咱可惹不起啊!”
“爸,您和妈尽管放心,孩儿不是没主见之人,况且我将来还打算出国读博士呢!”章狗儿说着亲切地揽住了父亲的肩膀。章汉玺这才发现儿子孔武有力,已比他高出了半个头,完全是个大人模样了。孩子是有主见的,他不必过分操心,赶紧给儿子做好走的准备才是。他让章狗儿在家等着,自己连夜又赶往镇上去了。
父亲走了。章狗儿把自己准备带走的书籍整理了一下,装进手提箱里。一切收拾完毕,见母亲还没有归来,便仰身躺在床上想心事。他回想着和韩琴琴的交往以及今天在她闺房内发生的一切,不由感到浑身燥热,还带有一种难言的颤栗。说内心话,他对韩琴琴并不是没有好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韩琴琴这样的姑娘放在大城市也毫不逊色,甚至会把那些城市姑娘给比了下去,但他不敢也不愿和韩琴琴进一步好下去,是两家固有的积怨吗?也不全是,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排斥他和韩琴琴相亲相爱。在和韩琴琴的接触中,他没有少男少女那种初恋触电般的感觉,即使是上午看到韩琴琴那优美的少女胴体,他也仅仅是爆发了一阵少男本能的原始冲动,但这种冲动很快被理智遏制了,没有发生尴尬的事情。他感到自己不欠韩琴琴什么,他甚至为自己坐怀不乱而感到隐隐自豪。这时,他猛听见门被推响,紧接着听到了韩琴琴的声音:“妈,你看家里还明着灯呢,狗儿哥原来在屋里呆着,你还四处找他。”
“闺女,你把我送到家了,你家里正忙着哩,你看……”是妈婉拒的声音。章狗儿猛一下子拉灭了自己卧室的灯,用毛巾被蒙住了头,装做睡熟了的样子。不料韩琴琴一下子闯了进来,伸手掀掉他盖的毛巾被,气咻咻地说:“狗儿哥,咋一见我进来就装死狗躺下?”
“谁装了,这是我的家我想咋样儿就咋样儿,你一个姑娘家这样掀开我盖的被子,也太那个了吧。”狗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
“咦,咱俩谁跟谁呀!”韩琴琴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并伸手想去揽他。
章狗儿急忙起身,放软口气道:“琴琴,好妹子,天晚了,你赶紧回去吧!”
“咋?一来就撵我走?我今儿个是专门来帮你收拾东西的,晚了我就不走了。”琴琴翻翻眼道。
“不走你住哪?俺家这么狭窄。”章狗儿急扯白脸道。
琴琴“扑哧”一笑:“和咱妈挤在一起呗,你和咱爸住这屋。咦,我是老虎还能把你吃了?看你那紧张样儿。再说我就是住你这儿,别人还能说啥,咱都订了亲了……”
“不,这万万不行,你赶快给我出去……”章狗儿厉声喝道。
二人扯开嗓子在室内吵了起来。肖桂贤在外边听着不对头,赶紧走了进来,用婉转的口气劝解道:“琴琴,好闺女,别吵了,让人家听了笑话。他就是那个倔脾气,你多担待点儿,来,快过来,你看你狗儿哥这回到北京,需要啥样的衣服。”说着,挽着韩琴琴的胳膊往外拉。
处于尴尬状态的韩琴琴这才找着了台阶下,忙换成笑脸,清脆地回答:“妈,他的衣服你不用准备了,明天我和他去一趟县城,花点钱就买齐了。”
“还有,狗哥上大学,花费大,这两千元是我平时攒下的,你也替他收下。穷家富路的,别让他委屈了自己。”韩琴琴又掏出一叠钱递给肖桂贤。
肖桂贤面对这些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感到左右为难。同时,她为这闺女的一片痴情而深深感动。说内心话,她对这闺女并不反感,要不是因为那层不能言明的关系,这闺女倒是个难得的好媳妇,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聪明伶俐,还有文化,除了有点儿娇惯成性,没有啥可褒贬的。可……肖桂贤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难道您也不稀罕俺?”韩琴琴一改往日的咄咄逼人,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孩子,不…不是的,俺打心眼里亲你还亲不过来哩,只是你狗哥他……”肖桂贤害牙疼似的咋也说不清楚。
“妈,狗儿哥对您挺孝顺的,您只要同意他就不会犯犟,妈……”韩琴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肖桂贤。
肖桂贤正不知如何回答好,这时屋门“呼”地一下被推开了,席锦荣面带愁容地急急走了进来。她见到女儿长吁了口气,上前一把拉着琴琴的胳膊说:“天这么黑了,快回去,你爸找你有要紧事儿。”
“啥要紧事,明天再说。我帮助狗儿哥整理东西,今黑儿我不回去了。”韩琴琴噘嘴道。
“啥?不回去?今个儿说啥也得给我回去!”席锦荣使劲拉女儿,女儿却倔犟不动。
“琴琴,听话,跟你妈回去吧,有要紧事哩。”肖桂贤也劝解道。
“啥要紧事?我知道她对我不放心,哼!老封建脑壳,我今晚跟妈您住一块嘛。”韩琴琴撒娇地靠到了肖桂贤身上。
“你……你敢不回去……”席锦荣气急败坏地说。
“就……就不回去!”韩琴琴跺脚道。
“琴儿,快回家。”韩二别随后走了进来,威严地说道:“听爷爷的话,快回去,有要紧的事儿商量哩。”说着也伸手拉着韩琴琴的另一只胳膊。
韩琴琴在家里最佩服的是爷爷韩二别,怯的也是韩二别。见爷爷也跑来叫她回去,便意识到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别别扭扭地跟着席锦荣、韩二别回家了。肖桂贤见他们三人走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儿,关上了房门,回头见儿子屋子里的灯又亮了,便走了进去,催促儿子赶快睡觉。章狗儿乖乖地躺下,她又拿起一件没有做好的白衬衣坐到床前就着灯光密密地缝了起来。章狗儿望着母亲辛劳的背影,在被窝里感慨地吟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别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六
韩二别同儿媳席锦荣几乎是绑架着把韩琴琴从章家拉了回来。一进家门,韩琴琴见父亲韩金柱铁青着脸坐在堂屋里,奶奶也在一旁直叹气,便意识到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儿。她刚要张嘴问,爷爷韩二别却对她挥挥手说:“天不早了,你赶快回你屋里睡去吧!”
“不嘛,咱家到底出了啥事儿,这么急把我从他家拉回来?”韩琴琴扭着身子不满地说。
“有啥好问的,你一个姑娘家,要注意影响,不要老呆在人家家里,显得我们贱。”韩金柱没好气地回答。
“咋,婚事儿不是铁定了吗?你们咋还这么老封建。”韩琴琴撇撇嘴道:“我贱啥?我已经够顾身份了,像别人家姑娘早……”
“我跟你说明白了吧,这章家的婚事儿咱准备吹灯。”韩金柱瞪了女儿一眼。
“咋?为啥?”韩琴琴大吃一惊,又猛地带着哭腔质问道:“为啥?为啥?”
“不为啥,有件事儿必须得弄明白,弄明白以后这事儿再说不迟。”席锦荣婉转地告诉女儿。
“到底啥事儿得弄明白?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大人整天神一出儿鬼一出儿的。”韩琴琴嚷嚷道,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爹,恁看这咋办?”席锦荣犯愁地看着韩二别。
韩二别咳嗽一声对韩琴琴道:“干脆明说了吧,那个章狗儿弄不好是你亲哥,他是咱韩家的后代,咱必须让他认祖归宗。”
“啥?啥?章狗儿是我亲哥?这从哪儿说起呀?”韩琴琴一下子惊呆了。
“这事儿提起来秧儿长,回头让你妈慢慢给你说。”韩二别拍拍孙女的肩头劝解道:“万一真是你哥,这可是乱天伦的事啊!再说咱有刀头还愁找不着好庙门儿?这门亲事儿不成,咱回头再说好的。那县公安局局长家的孩儿,还有镇工商所长的亲侄儿,这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一些好门户。”
“不,我不听,这不是真的,章狗儿绝不是我亲哥,你们这是编圈儿哄人。”韩琴琴跺脚哭道:“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说着,她捂着脸奔了出去,奔进了自己的闺房,一把从里面把门锁死,任凭外面再说好话,死活也不开门。
席锦荣不放心女儿,要丈夫把门给弄开。韩二别却嘘了一声制止道:“不能毁门。”又故意大声地对着屋里面的琴琴道:“咱琴琴是个心里有回转儿的好孩子,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让孩子静静地好好想一想,咱都不要聒噪她。”说着威严地哼了一声:“走,去堂屋里赶紧商量正事儿要紧。”室内的韩琴琴听着外边没了动静,便一下子停止了哭叫……
韩二别同他的儿子、媳妇几乎商量了一宿,也没商量出个如何认回章狗儿的好法子来。末了,韩二别见媳妇席锦荣一脸怨恨且又沮丧的表情,便狠声说道:“黑丧着脸子干啥?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嘛,大不了多花点钱儿,多费点功夫,总会把孩子认回来的。”
“爹,钱的事儿是好说,关键是那孩子性子倔,怕轻易不会认我们。再则,章家把他视若命根子,决不会轻易把孩子还给我们。”韩金柱叹气道。
“他们就是不给咱,也是咱老韩家的种。哼,看他们绳长,还是咱们井深,咱明天就先用第一个法子试试。”最后韩二别一锤定音,权威性地拿定了主意。
章汉玺从镇里回来,肖桂贤悄悄告诉了他韩家几口人叫走韩琴琴的情形。章汉玺听了眉头紧蹙着,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事儿关键在孩儿,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难道就让他们白白把孩儿认走不成?我可对你说,狗儿就是我的命,没有狗儿,我就不活了。”肖桂贤涕泪交零道。
“嘘,小点声,别把孩子惊醒了。我有个主意,他们不找上门来不说,真找上门来说明了,咱就看看狗儿如何对待。狗儿要回韩家,算他坏了良心,狗儿不认他们,也算咱没白养他一场……”
“不中,我非给他们来个死不认账!咦,你不是说明早就送孩子走么?”肖桂贤用疑问的眼光望着章汉玺。
“唉,手续办得不顺利,还是等明天再说吧。”章汉玺表情显得很黯然。
“现在办啥事儿都得送礼,我让你花点钱,你偏不听,去了两趟都跑空了。”肖桂贤埋怨道。
“孩子的入学通知书都拿到手了,不是过去兴推荐的年月了,他们想挡也挡不住。睡吧,睡吧,那事明天再说。”章汉玺疲乏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脱鞋上了床。肖桂贤却悄然来到儿子床边坐下,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儿子的安然睡相,几乎坐了整整一夜。
翌日,韩二别领着儿子儿媳,还有孙女儿韩琴琴郑重其事地来到章家。本来这事儿是不让琴琴掺乎的,可这闺女有她的想法,非跟着来看个明白不可。韩二别和她爹娘知道她的个性,只得依了她。
韩二别率先敲开了章家的门,在章家夫妇惊愕的目光中,他示意儿子把用自行车驮着的彩电先卸下来,摆放到章家那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章汉玺推辞不受,韩二别一瞪眼说:“这是县领导送你们的贺礼,表扬你们教子有方,为咱们县培养了一个人才。你们不收,哪个能要?”说着又向席锦荣使了个眼色,席锦荣忙从提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肖桂贤:“嫂子,这是两万元,有亲友送的贺礼几千元,也有我们家多年积攒的一万多元,凑在一起,也算是表示对孩子上学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