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异心

作者:臧巨凯




   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很明白,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
   马县长便作解释,说:“我是身不由己啊,移植的这颗心脏时常与我捣蛋,稍越雷池便作出催命的样子。命都难保了,其他所有的东西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涂书记更不高兴了,沉下脸说:“马骠同志,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不好?糊弄人也不是这么糊弄的嘛。你是移植的心脏,还是移植的脑袋?是心脏听脑袋的,还是脑袋听心脏的?我看你啊,是不可救药了!”
   真是越说越糊,越描越黑。马县长后来索性不作任何解释了。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就这个样子了。
   私下里谈心不起作用,涂书记便在一定的公开场合(比如常委会)敲打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心里都有数。涂书记说:“有的同志自命清高,特立独行,不注意团结大多数,有分裂组织、自搞一套的危险倾向,这是违背组织原则的,是不能容忍的!”又说,“有的同志意志衰退,精神萎靡,思想保守,不思进取,不愿也不能开创新局面,越来越不适应岗位职责的要求,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瑞乐公司打点的不是一两个,所以班子成员有几个公开附和涂书记的意见,对马县长形成合围之势。其他成员有的不明就里,有的不想趟浑水,都不说什么。这就使马县长显得相当孤立,处境也相当艰难。马县长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好在心脏还算争气,虽然心情不太好,但它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越跳越好了,这多少是个慰藉。
   应该说,这时的涂书记是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的,希望通过不断升级的敲打警示,使马骠同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幡然悔悟,悬崖勒马,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悔改的标志就是要签字同意土地出让给瑞乐。马骠毕竟是县长,是县政府的法定代表人,他不签字,事情就不好办。而他一旦签字,不但责任各负,更重要的是大家也就安全了。但马县长就是不肯签字。马县长说:“低价征收,高价卖出,失地农民以后闹起来怎么办?在湖边建高楼大厦,破坏景观不说,污染湖水是避免不了的,老百姓会骂娘的,给子孙后代也会留下骂名的,这个责任我担待不起!这个字我不能签,谁爱签谁签!”涂书记对他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缺乏耐心,对人说:“这个人非常固执,并且渐行渐远,看来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其实签不签字只是表征,深藏在签字背后的大有文章——我们几个都收了,就你不收,而你恰恰是这个圈子里的关键人物,你实际上就成了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会把我们都炸得粉身碎骨的。排挤掉你,请你出局,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涂书记不再公开指责马县长,反而对他客气起来了。其他的几个也是这样。马县长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在稳住他,暗地里正式下手排挤他了。如果以前是又打又拉的话,现在则是下定决心排异了。
   大凡要挤掉一个人,无非是从两处着手,一是从下面拆你的台,二是从上面掀你的盖。涂书记是市委常委,是市级班子成员,参与议事与决策,同时与省里也能说上话,他在上面不停地嘀咕,对马县长的影响非同小可。其他人则在底下四处嘀咕,利用一切机会戳他蹩脚,使他的口碑不断打折。马县长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在上面没有市场,在下面说话没人听,工作几乎无法开展。马县长倒是希望他们的计划早日成功,这样的日子早点儿结束。
   半年之后,一纸调令将马骠调到了市农业局,担任副局长兼扶贫办副主任,主要管扶贫工作。这显然是个闲职,实际上是把他挂了起来。
   这边,原来的常务副县长老赵担任代县长(不久便在一次人代会上去掉了“代”字。湖边项目当然是如期实施,征地,拆迁,拍卖,基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被征地农民为补偿款,为就业安置等,少不了有人闹事、上访、告状,但这些是不会影响大局的。
   被挂起来的马骠,失落感、失败感是免不了的。好在他的身体不错(关键是心脏好),家庭和睦,女儿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这多少抵消了那边的郁闷。
   马骠分管扶贫工作,工作使然,他常常到贫困的地区、贫穷的乡村走动,常常接触到穷困不堪的人。逢到这种时候,他的心中就会升起知足感——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一份稳定的薪金,住有房,行有车,有病不愁医,相较于这些穷苦的老百姓,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他在乡下经常遇到一些老人,生个大病干脆不治了(治不起),坐在家里等死,他除了掏空口袋相赠之外,也没更好的办法,这时他的感触就特别的深。想想这些人,自己该知足了。不能总跟得志的人相比,那些人毕竟是社会的少数;要跟老百姓比,跟社会的底层人比,他们才是社会的大多数,与他们比,越比气越顺,越比越知足。后来他就把这当成了医治郁闷的良方,逢到自己郁郁寡欢时,便下去访贫问苦,一趟走下来,心情总能好起来。
   再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每当自己争取到了资金帮村里修了一条公路,或者帮缺水的人们打了一口井,或者帮村民将草危房翻建成瓦房,或者资助失学儿童重新走进学堂,等等,他的心情就会无比愉悦,无比畅快。做好事确实使人心情舒畅,以前没有感受,现在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于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出去化缘,动用一切关系与资源,到省里市里相关部门要项目、要资金,哪怕是求爹爹拜奶奶。他的内心很坦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这是为了扶贫,而不是为了我自己。
   几年下来,马骠已完全走出了阴影,淮滨的失意已经成了咀嚼有味的往事。想起以前的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与活法,他的脸皮就烫烫的——只管自己的感受,不管别人的感受;只管升官发财,不管手段路径……怎么能这么做人呢?怎么能这么做事呢?幸亏移植的心脏让我明白了事理,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事。如果以后有机会让我重掌实权,我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为老百姓多做实事,多做好事;一定好好治理一地,造福一方,为后人留下赞叹,留下好名。
  偶尔路过那个叫莫愁的湖边,周围已是高楼林立,几乎把莫愁湖围得密不透风,莫愁湖俨然成为这些高楼大厦的洗脚盆了。直觉告诉他,这些人玩大了,玩过头了,恐怕要出事。
   果然不久,就传来涂平他们被“双规”的消息。是一起窝案,扯瓜带藤的拉出来十几个。马骠从内部人士处求证,这个消息是可靠的。当这个消息被完全证实时,马骠却莫名地后怕起来,身躯微微地颤抖,心里不停地念叨:侥幸、侥幸……
   上班是没心思了,马骠索性跟办公室打了个招呼,提前回家了。路上朝普渡寺弯了一下,买了一支足有手腕粗、胳膊长的大香。到家后,首先钻进浴室,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个透彻,从里到外换了一套素净衣裳。沐浴更衣后,来到沙良的灵堂前,点燃那支大香,恭恭敬敬地供于沙良的画像前。然后正对着沙良的画像,双膝跪下,双手着地,着着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仰望着沙良的画像,眼含热泪说道:“沙良,你真是大善人、大好人哪!我以前错怪你了,以为你跟我捣蛋,以为你常常发癫,现在看来,你不是捣蛋,不是发癫,你是在警诫,是在纠偏,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啊!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太大了,使我更加清醒——做人要以善为本,做事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沙大好人,沙大善人,我谢谢你、谢谢你……”
   说罢,马骠五体投地,久久地不肯起来。
   这天下午,马骠接到市委秘书长的电话,秘书长让他立即到市委来,袁书记要跟他谈话。一把手找谈话,肯定不是小事,马骠不敢怠慢,赶紧到了市委。秘书长让他稍等,秘书长指指隔壁说,常委会马上结束,袁书记马上过来。
   时间不长,袁书记、市长、组织部长及秘书长鱼贯进来,分别与马骠热情握手。
   坐定后,袁书记朝马骠说:“马骠同志,前一段时间委屈你了,我代表市委向你表示亲切的安慰!”袁书记边说边再次朝他伸出手。马骠起身与袁书记握手,心中一阵酸楚,眼圈红了。
  袁书记招呼他坐下,接着说:“淮滨县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没有想到啊,让人痛心疾首啊!但是,回头想想你的表现,可以用惊喜两字来形容!你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清正廉洁,同时敢于坚持原则,敢于同他们作坚决的斗争,难能可贵啊!可以说是经受住了考验!根据省委指示,经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你为淮滨县委书记!你要带领全县人民拨乱反正,稳定局势,团结奋斗,开拓进取,努力打开全县工作的新局面。要相信淮滨县的大多数干部是好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关键是要团结好一班人,重中之重是带好一支队伍!”
   一点儿思想准备没有是假话,可任命下得这么快,而且是一竿子到底,这是马骠没有想到的。他很犹豫,又想干,又不想干。他嗫嚅着,想说点儿什么,却被袁书记止住了。
  袁书记朝他摆摆手说:“你什么也别说了,临危受命,义不容辞,你要克服一切困难,完成省委、市委交给你的艰巨的工作任务!走,现在我就送你去淮滨,淮滨的中层干部会议正等着新任县委书记哩。”
   马骠只得起身,跟着他们出了门,上了车,向淮滨县驶去。
  作家在线
  臧巨凯,1959年生。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籍贯江苏省江都市,出生于高邮市,现为国家公务员。迄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手腕》、《四个火枪手》、《秦少游情史别传》;中短篇小说集《特殊病号》;报告文学集《撬开钢嘴铁牙》等。曾获蓝盾文学奖和金陵文学奖。作品冷幽默中富含激情,批判现实而不失希望,有一帮铁杆读者。系首次加盟《今古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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