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异心
作者:臧巨凯
这件事使马县长对苏晟的印象急转直下。往轻里说,你是糊涂,不懂事;往重里说,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马骠!
在年后的第一次常委会上,马县长出人意料地提议由刘副县长(即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兼任政府办主任。县长提议政府的“大管家”由谁来当,这是名正言顺的,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于是“顺利”通过。
苏晟是多年的副主任,主任提拔后又主持了一段时间的工作,这次顺理成章应该磨正了。事实上却没有磨正,这就不太正常了。这倒也罢了,接着又不让他继续主持工作,而让一个副县长兼任,这就相当反常了。这对苏晟来说,可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马县长仍不解气,怎么看苏晟都不顺眼,一有碴子便把他臭骂一顿。
难道真的错怪他了?
心脏无由头地发癫,也常使马县长换个角度想问题。也许苏晟真的没找到门?话说回来,即使他找个托词不来拜年,那又怎么样呢?至多没有增添对他的好感,至多不想提拔重用他,何至于会恨起他来?何至于要打击他、压制他、羞辱他呢?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难道我的思维出了问题?难道我的逻辑不正常?
暮色已经爬上了窗棂,马县长抬腕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马县长拨通李秘书的电话,让他通知餐厅晚上备两个人的小宴,并通知苏晟晚上到餐厅的小包间吃饭。
马县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看看天色黑透了,便向餐厅走去。苏晟已在等候,见马县长进来,慌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马县长,还有谁?我去催一下。”
马县长说:“没人了,就两个,你和我。”
“就两个?”苏晟即刻紧张起来,恐惧再次爬上了脸庞眉眼。
马县长率先坐了下来,同时招呼苏晟:“坐坐坐。”马县长拿过酒瓶为苏晟斟了一盅酒,自己则倒了一杯饮料——自从做过手术,他把烟酒全戒了。苏晟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服务员开始走菜了,因为只有两个人,菜的数量不多,菜格却是很高的,做得也很精致。马县长说:“小苏,你别紧张,这不是鸿门宴,我是真心请你吃饭。我想了一个下午,觉得是我过分了,你并无大错,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我现在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真诚地向你道个歉。”
苏晟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是我工作没做好,惹首长生气了,首长批评我是正常的,也是对我的爱护。”苏晟边说边颤巍巍地端起酒盅,仰起脖子灌进嘴里。苏晟是不太会喝酒的,一杯酒下肚就上了脸。
喝了三杯之后,苏晟的脸色就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也许是酒真能壮胆,也许他已感受到马县长的诚意,他慢慢地松弛了,放开了。
马县长说:“近年来还真难为你了,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你如果憋屈得难受,不妨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
听到这话,苏晟当时就流下了泪水,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可以倾诉自己的满腹委屈了。苏晟边流泪边说:“马县长,说句实话,去年过年我不是找不到你的家门,我拎着礼品在你们小区的外围转来转去,就是没有勇气跨进小区啊。一是感到功利性太强了,交易色彩太浓了,我实在是做不出来;二是怕碰到熟人,万一撞起车来怎么办?三是吃不准你会是什么态度,嫌轻还是嫌重?当面黄我怎么办?种种犹豫之下,我终是不敢进去。回来之后,我承认我很无能,我很失败,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尽管如此,你对我下手之重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更是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瞎子都能看出你在整我,你很烦我,于是同僚们都在疏远我,朋友们都不敢靠近我,就连下属也不敢接近我,有的甚至都不买我的账。我举步维艰,我很孤立,很孤独,很无助,还动辄得咎,常常被你辱骂,我活得毫无尊严,毫无人格,活得很苦很苦。不瞒你说,我连死的心都有过的,只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的人生手续还没完,我得忍辱负重地活下去。我常对自己说,别把自己当人,就把自己当狗,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说到这里,苏晟的脸上已是涕泗滂沱了。
苏晟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揪了一下马县长的心,感动得马县长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知道苏晟的日子不好过,但没想到这么不好过。他当时也就想整整他,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看来真的过分了,不是一点儿过分,而是很过分。
马县长含着泪说:“小苏,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你说别把自己当人,这对我的触动太大了。同样是人,为什么就有人上人、人下人,甚至有人活得不像人?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我算是体会到了。你的处境都是我造成的,我有责任把它纠正过来。明天就有一个常委会,我想把你的事在会上提一提、通一通。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并不是单纯的磨正——你也没有把这个位子看得多重——更重要的是,表明我对你的态度,对改善你的处境会大有好处的。”
苏晟泪流满面,嘴唇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六、马县长呆若木鸡,嘴巴微张着,喃喃道:难怪呢,难怪呢
小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马县长坐在小车上闭目养神。其实马县长只是闭目,并未养神,他的心思并不比小车速度慢多少。
那天跟苏晟谈过心后,马县长感慨良多,第二天的常委会上,马县长果然提议将苏晟磨正。马县长的理由很充分:“苏晟同志文字功底深厚,熟悉政府办工作,担任副主任已有多年,也曾经主持一段时间的工作,是到了该磨正的时候了。”至于前一时期为何压着,马县长也有合理的解释,说是为了历练历练他。“现在看来,历练的效果达到了,这个同志经受住了考验,越来越成熟了,我看是能够胜任政府办主任一职的。”马县长说得在情在理,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提议就这样通过了。
这只是一个个案。绝对是个案。只能是个案,绝不能由此及彼,由点到面,由特殊到一般。事后,马县长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马县长这样自诫是有理由的。心慈手软是官场的大忌。强志盛气,才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自己在政界的理想尚未实现,还要进步,还要再上新的台阶。此外,新房的贷款还没还清,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还没着落,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不能有船靠码头车到站的思想,这样的思想贻害无穷。如果都像对待苏晟那样处理问题,无异于宣判我的政治生命的死刑!那我这辈子也就完了!所以说苏晟只能有一个,绝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是,不争气的心脏时常调皮捣蛋,弄得马县长一点儿脾气也没有。马县长感觉自己身上有两个司令部,从两个地方发号施令,结果常常令不行而禁不止。马县长有时指着胸口愤愤地骂道,你就是张国焘,你就是林彪,你想分裂党,想另立中央,想搞政变,想篡位夺权,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你是个野心家、阴谋家,是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马县长也只是骂骂罢了,实际上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马县长继而联想到,这颗心脏的捐献者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能不能从这里寻根溯源,找到对付心脏无由头发癫的对策?
这次去省城,就是想从吴主任口中探得一点儿供体志愿者的信息。可是,马县长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吴主任的口风紧得很,一个字都没有向他漏出来,说这是行规院纪,也是医德。任凭马县长软磨死缠,就差跪下来朝他磕头了,吴主任仍然不肯松口。马县长怏怏不乐,连夜返回淮滨。
下了高速,马县长吩咐司机直奔县政府。进了办公室,马县长让李秘书通知县医院的林院长马上来见。时间不长,林院长来了。
马县长在吴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窝了一肚子的火,见了林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都是你干的好事,介绍的什么狗屁同学!你那个同学是个什么东西?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他有什么了不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有这样的同学,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包括移植的这颗心脏,更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