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最后一个女俘
作者:贺绪林
常安民越发疑惑起来,举目四望,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士兵们正围着篝火用刺刀挑着什么东西烧烤。他寻思自己吃的就是他们烧烤的东西,他将那“黑炭”拿在手里再仔细看。似乎是肉?哪来的肉?他感到不对劲,四顾再看,一号女俘缩在沙窝里,双手抱住胸,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满含着恐惧和仇恨。他感到诧异,几天来一号女俘并无如此恐惧神情,是什么让她吓成了这个样子?再仔细看,不见了三号女俘!
他急忙问:“三号呢?”
刘万仁低头不语。
杨胡子扭过脸去,装聋作哑。
“三号呢?”他又问了一句,目光四处搜寻,看到附近一棵胡杨树干上印着的斑斑血迹。
还是没人回答。
他怒吼起来:“你们把她杀了?”
常安民猜得不错,三号女俘已被杀了,却不是因为逃跑。二号女俘被杀死后,有几个士兵没有喝上血,疯了似的扑向三号女俘,将她乱刀捅死,吮吸她的血。这时,刘万仁想到了常安民,拼命拦住发了疯的士兵,割断三号的大动脉,接了小半壶血液灌进常安民嘴里,救活了他。
尽管没人说什么,常安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刚才喝的是啥、吃的是啥,他火冒三丈,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野兽!”将手中的黑炭似的人肉狠狠地掷到地上。
杨胡子也咆哮起来:“你他妈的也是野兽!不是我们省下点儿血和肉,你他妈的早就见阎王了!”骂着,他捡起地上的那块“黑炭”就往嘴里塞。
刘万仁也说:“连长,都到这田地了,再怨弟兄们就是你的不是了。”
常安民一怔,痴呆呆地望着杨、刘二人。他们早已失去了人性,状如饿狼,眼里放射出凶残的光。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再也说不出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趴在沙窝里干呕起来。
十“不要杀我!”
又坚持了两天。
一伙人又朝东南方向走了一遭,第二天下午却又转回到那片胡杨林。他们再次遇到了“鬼打墙”。
绝望之中又没了一点儿可食之物,一伙人又将凶残的目光投向了一号俘虏。
也许是见只剩下最后一个猎物,也许是还没有饿到极点、渴到极点,他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一拥而上宰杀猎物。
他们将一号女俘绑在树干上,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俘早已勾不起这伙人的性欲。在这伙人眼里,树干上绑着的只不过是一只失去肥美的奶羊而已。
后来成为常安民妻子的一号女俘,事隔六十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她说,她们几个都是徐大脚的亲兵,从被俘那一刻就想到了死。她想到,那些国军或许会枪毙她们,或许会一刀刀剐了她们,也可能将她们活埋掉,甚至轮奸了她们再将她们杀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会饿狼吃羊一样吃她们。当看到几个伙伴被他们宰割成碎块烧烤时,她吓得浑身筛糠。她听说过老虎吃人,见过狼吃人,却从没见过人吃人!当自己被扒光衣服绑在树上时,她惊恐万分,大喊大叫起来,她的喉咙里喊出了血……
此时,杨胡子拿起一把刀走向一号女俘,同时喝令一个士兵端好水壶准备接血。
常安民躺在沙窝里,紧闭着眼睛。他不忍心去看。这伙人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他无力制止,也明白根本制止不了。他在想:下一个是谁?
就在这时,一号女俘发出了尖厉的喊叫声:“不要杀我!”
杨胡子似乎没有听见。
一号女俘脸都变了形,冲着常安民大喊:“连长,我知道哪儿有水,不要杀我!我给你们带路!”
常安民猛地睁开眼,浑身倏地生出一股力量,高喊一声:“胡子,住手!”他挣扎起身走了过去。
可杨胡子一伙不相信一号俘虏的话,乱嚷嚷:
“她在骗人!”
“不要信她!”
“宰了她!”
……
杨胡子持刀逼近一号女俘。
一号女俘凄惨地喊道:“别杀我,我带你们出去!”
杨胡子还在逼近。
常安民一步抢上前,用身子挡住一号女俘,喝道:“胡子,把刀放下!”
杨胡子一怔,却马上狞笑道:“你滚开!”
常安民盯着他,道:“胡子,不要胡来!”
杨胡子有点儿迟疑。
几个士兵喊道:“别听这个王八蛋的,是他把咱们带上了绝路。他再不滚开,连他一块宰了算了!”他们嚷着叫着,都端起刺刀逼了过来。
杨胡子又来了劲:“大哥,你不要逼我!”他伸手推了常安民一把。
常安民一个趔趄,靠在了一号女俘身上。
他大怒,拔出了驳壳枪,厉声喝道:“谁再往前一步,老子毙了他!”说着,朝天放了一枪。
杨胡子一伙停住了脚步。
常安民垂下枪头:“弟兄们,你们再听我一次,先不要冲动。”
刘万仁上前一步,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你能保证她能带我们出去?”
常安民一拍胸脯:“我保证!”不知为什么,他相信一号女俘没有说谎。
刘万仁和杨胡子对视一眼,迟疑不决。
常安民又说:“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为啥还要骗咱们呢?就算她骗咱,也只能骗一时。你们想想,即使现在吃了她,那又能管多久?走不出这戈壁滩,谁都别想活命!咱们为什么不让她带路,试一试呢?”
杨、刘二人垂下了手中的刺刀。
常安民从刘万仁手中要过刺刀,又说了一句:“她要把咱们带不出去,你们就连我一块宰了!”说着,给一号女俘割断绑绳。
一号女俘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将她扶起坐到地上,又拿来衣服帮她穿上。
一号女俘穿好衣服,满怀感激地看着常安民。
杨胡子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
这时已红日西坠。经过刚才一番惊吓,一号女俘有气无力,坐在沙地上喘作一团。
常安民紧皱眉头,用商量的口吻跟杨、刘二人说:“眼看就要黑了,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吧?”
刘万仁看看天色,道:“连长说得对,夜不辨路,明天一早咱就上路。”
杨胡子也表示同意:“那就明天再走。”
十一“大哥多保重!”
常安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天边燃烧着朝霞,预示着又一个艳阳高照。
他急忙爬起身,伸手摇醒睡在身边的一号女俘。昨天晚上,他怕发生意外,让一号女俘挨着他躺下,用绳子将两个人的手腕拴在一起。
一号女俘坐起身,竟望着他笑了笑,露出一脸的天真无邪。
他也笑了笑,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常安民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吆喝大伙儿起身赶路。大伙儿都明白今天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日子,尽管疲惫至极,却仍是纷纷挣扎站起,准备出发。
常安民看了一号女俘一眼,说:“走吧。”
一号女俘点点头,起身带路。常安民随后,杨胡子他们紧紧跟着。
未走多远,刘万仁突然喝道:“站住!”
常安民和一号女俘都站住了。他们困惑地望着刘万仁。
刘万仁一脸杀气,恶狠狠地扑到一号女俘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胸衣:“你这个臭匪婆,要把老子们带到哪里去?”
常安民这才发现他们是朝太阳升起的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只是偏南了一些。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望向一号女俘。
一号女俘急忙说:“你们头几回走的方向都是错的,越走越找不到水。”她一指林边那棵“丫”字形大胡杨,“顺着这棵树右边的枝丫正对的方向有一个海子,半天路程就到!”
常安民仰脸去看,右边枝丫枝繁叶茂,绿阴如伞。他略一思索,对刘万仁说:“跟她走吧。”
刘万仁看着杨胡子,杨胡子又看了看常安民。常安民转眼去看一号女俘,一号女俘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常安民重重地点点头。
队伍继续前进。
半天的路程走了一整天,一路的艰苦无须多说。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沙梁上。低头看去,下面是个窄长的沙谷,逶迤通向远方。谷内树木成林,芳草如茵。最惹眼的,是沙谷中嵌着个明镜般的小湖。
一伙人先是愣怔半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揉着眼睛弄明白不是做梦时,都咧开嘴傻笑起来。有几个人笑过又呜呜哭起来。
他们连滚带爬地下到谷底,踉踉跄跄直奔小湖。
常安民呆呆地站在沙梁上,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两滴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却全然不觉,转身感激地凝视着一号女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