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最后一个女俘

作者:贺绪林




  太阳像一个血红的火球在天边燃烧。从南边涌起的乌云,先是一小块将夕阳涂染得极为惨淡,随后的大堆乌云将这惨淡也吞没了。天地间,顿时混沌起来。
  常安民呆坐片刻,忽然想起了女俘。他挣扎起身去寻找女俘。
  女俘们躺在一个沙窝里,闭目喘息。她们披散着头发,形似厉鬼。她们身边,躺着一伙同样近乎半裸的汉子。可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瞧谁一眼,干渴、饥饿和疲劳,已经使他们忘记了性别和男女间的欲望。
  常安民的脚步声惊动了女俘。她们睁开眼睛。目光对望片刻,常安民掏出绳索去拴女俘们的手脖子。尽管已经身处绝境,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突然,起风了。戈壁的风十分强劲凶猛,吹得飞沙走石。常安民晃了几晃,跌倒在女俘身边。他已经弱不禁风了。
  在狂风的呼唤下,天边的乌云野马似的奔腾而来,霎时盖过头顶。黄沙搅着乌云,遮天蔽日,提前拉上了夜幕。忽然,半空里蹿出一条银蛇,亮得令人晕眩,随后就是一声霹雳,如同炮弹在头顶炸响。大地都抖颤起来。躺倒在沙窝里的这伙人都忽地坐起身,仰脸看天。天空中,银蛇乱舞,炸雷声声。
  “下雨了!”有人惊喜地叫道。
  果然有雨点打在身上。
  “老天爷,下大点儿吧!救救我们……”刘万仁跪在沙地上,伸出双手大声祈祷。大伙儿跟着齐刷刷跪下,祈求上苍恩赐甘霖。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可雨点却销声匿迹了。约摸一袋烟工夫,云散风止,夕阳复出在西山顶上,讥笑着地上跪着的这群可怜生灵。这群生灵眼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起初目瞪口呆,继而呜呜大哭,接着都一摊泥似的软在沙地上。
  这场雨来时,常安民没有太大的惊喜,俄顷而逝他也不感到多么失望。他心里清楚,怨天尤人只是徒费精神,于事无补。他长叹一口气,坐在沙地上,转眼去看三个女俘。
  三个女俘躺在那里没挪窝,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与她们毫无关系。大戈壁上这种只打雷不下雨的自然现象,她们见多了。
  常安民又去做面前要做的工作。女俘们任他去拴去绑,一脸的木然。
  他动作了半天,却力不从心。他连拴绳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常安民拴住了她们的手脖子,一头倒在一号身边,再也不想动弹了。
  一号忽闪着眼睛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一号。四目相对,他忽然发现一号的眼神里有几分温柔。可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眼皮,探询一号的眼神。他现在最迫切的需要是,吃一顿饱饭,喝一大桶水。
  他不知道,现在躺下了,明天还能不能起来?他默默记住了今天这个日子:民国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这个日子也许是他的忌日。此时,他犯了糊涂,这个日子他不必费神去记,那应是有希望活着的人的事。
  
  
  八“胡子,有情况!”
  
  又是一个荒漠之夜。
  四周极静。那场风雨来去匆匆,在戈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只有满天的星斗眨巴着眼睛,窥视着胡杨林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几个生命之泉就要干涸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常安民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东方已现鱼肚白。在戈壁滩上,这个时辰最适合行军赶路。他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吆喝大伙儿出发,告诉大伙儿不能在这个地方等死。挣扎半天,他却站不起身来,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困乏得要命。干渴和饥饿吞噬着他的神经,他已经看到了死神正朝他一步步走来。死神是个年轻的女人,并不丑陋可怕,而是长得很丰满很秀丽,她朝他微笑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他从一号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温柔的光芒……
  忽然,一阵强烈的响动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他转眼一看,身边躺着的女俘少了一个。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立刻意识到出了事。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忽地爬起身朝响动的方向,一摇一晃地奔去。
  走出不多远,就看见刘万仁和二号女俘扭打在一起。原来,二号挣脱了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准备逃跑,一不留神,踩着了躺在沙窝口的刘万仁。刘万仁惊醒过来,蒙眬中看见有人往沙窝外走,他疲惫不堪,又闭上眼睛。突然,他觉得不大对头,睁开眼细看,看清那不是起夜的弟兄而是女俘,不容多想,忙挣扎起身去追。二号女俘也疲惫至极,没走多远就摔倒在地,被刘万仁抓住。
  二号不甘心再次落网,作垂死挣扎,指甲和牙齿一起使劲。刘万仁大口喘着粗气,没有力气将二号制服。
  常安民想快步上前帮刘万仁一把,怎奈力不从心,只觉脚下如踏棉花,身子发飘,似在船上摇晃。情急之下,他尽着力气喊道:“胡子,快起来,有情况……”话没喊完,他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刘万仁和二号厮打。
  刘万仁力不能支,被二号用牙齿咬住了裸露的肩膀,他痛歪了脸。二号女俘死不松口。刘万仁两只手胡乱抓着,右手突然触到了腰间的刺刀。他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拔出刺刀,顶着二号的软肋扎了进去。
  二号女俘松了口,嘴巴张得老大,却没叫出声来,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倒向一旁。
  这时,杨胡子等人闻声奔过来,围住了已然毙命的二号女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万仁拔出刺刀,一股蚯蚓似的鲜血从二号女俘肚皮上流淌下来。
  突然,杨胡子扑在二号女俘的尸体上,嘴对着刀口拼命地吮吸起来。等他抬起头时,大伙儿看到,他的嘴角沾着斑斑血迹,一张脸好似刺猬,一对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充满着恶狼吃人时才有的凶光。
  一旁的人最初都是一怔,呆眼看着,随后明白过来,七八把刺刀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捅向二号女俘尚带温热的躯体。然后,他们像一群饿极的狼扑上去,嘴对刀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趴在沙地上的常安民惊呆了,他一时竟弄不清那是一群人还是一群野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制止了,只是竭尽全力地呼喊:“不能啊,不能啊……”
  然而,此时更没有人听他的了。这群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了一群渴极饿极的野兽。极度虚弱的常安民经不起这刺激,又气又急,一下子昏了过去……
  
  九“你们这些野兽!”
  
  常安民做了个可怕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野狼,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渴极了也饿极了。他在荒漠上四处奔走,寻找水和吃食。突然,他看到了一个长着两条腿的猎物,便拼命追捕。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猎物最终倒在了他的爪下。他刚想饱食一顿,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钻出了七八只猴子,争先恐后地扑向他的猎物。他急了,先下手为强,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猴子们都急了眼,扑过来抓他咬他。他全然不顾,只管贪婪地吮吸猎物的鲜血。血液顺着食管流进肚里,他感到浑身有说不出的惬意和爽快,全身便生出一股力量。
  “连长,连长!”
  常安民听到有人呼唤他。起初,呼唤声十分遥远模糊,渐渐地越来越近。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刘万仁蹲在身旁,正在给他喂着一种腥味儿很重的红色液体。尽管那东西很不好喝,可口感十分滋润。他禁不住咂了咂嘴。
  “连长醒来了!”刘万仁惊喜地喊道。
  “大哥,吃点儿东西吧。”杨胡子将一块窝窝头大小的东西递到常安民嘴边。
  常安民饿极了,也不管那东西如何得来,张嘴就咬了一口。那东西很有韧性,有点儿皮焦里生。可他的牙齿很好,咀嚼有力。他不等嚼烂品出味道,就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紧接着又咬了一口。他三下五除二将那东西吞进肚里,眼睛还四处搜寻。
  刘万仁转脸对杨胡子说:“给连长再拿一块。”
  杨胡子转身又拿来一块。
  常安民这时有几分清醒了。他记得有四五天都没有吃的喝的了,怎么忽然都有了呢?难道打到了什么野兽?他环目四顾,还置身在那个胡杨林中啊,心里不禁疑惑起来。再细看杨胡子递到他嘴边的食物,那食物状若黑炭,闻着有股浓浓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是啥东西?”常安民问。
  杨胡子说:“大哥,甭管是啥,能吃就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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