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生死承诺
作者:陆有军
就要分手了,我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放心地回去吧!只要我陈健在一天,就会守着训华大哥一天!”
临别前,金训华的父母问我和晁亚珍有什么要求,我们摇了摇头。当年的知青战友们也再三问我有什么困难。我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上海是我的故乡。但是,每个人对人生的理解和选择都不一样。经历了那一场生死考验,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改变。这一辈子,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坚守这个承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生活没有冷落我,北大荒那片白桦林是我永远的守望
光阴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由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两鬓苍苍的老头儿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诺言,面对外面的世界心如止水。这些年来,我从双河大队的上海知识青年,变为逊克县建筑工程公司集体工人,又成为逊克县木材加工厂工人,最后以逊克县林业局木材检查站国家干部的身份退休。在这长达37年的时间里,我时时处处都以金训华烈士为榜样,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不能给金训华烈士丢脸。
直到现在,我和晁亚珍还住在不足30平米的小平房里,屋内没有一样豪华家具,没有一件时髦的衣服。虽然生活很俭朴,但我和晁亚珍都感到十分充实和满足。在木材加工厂工作期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年,我还多次被木材厂评为先进党员、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
有人问我: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淡淡地一笑,回答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给金训华大哥丢脸!”
事实上,我在生活中都是这样坚守的。
那年,我在远离县城百余公里的二连木材检查站当检查员。一天深夜,一辆满载红松的汽车被我拦住了。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嘻皮笑脸的人,一见面,就往我怀里塞了一条红塔山香烟。我心头一惊,这小子贿赂我,肯定有鬼!我将烟拿出来,递还给他:“你这是干什么?”
那人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看你们整天整夜地检查怪辛苦的,特意买了一条烟,慰劳慰劳你们!”
我手一挥,严厉地说道:“请把你的证件、手续拿出来!”
这个人摸索半天,拿出一张纸条来。我一看,是一位朋友写给我的。但我二话没说,果断地将这车木材扣下了。
两天后,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她让我立即回家一趟。我一到家,她就将一封信交给了我。
我问:“这是谁寄来的?”
晁亚珍满脸恐惧地说:“今天早上,在咱家门缝里看到的。”
当我将信打开时,“哐当”一声,从信封里滚出一颗子弹,掉落在地上。我展信一看,上面写着:陈健你看好了!你别给老子装什么认真!如果你执迷不悟,这颗子弹就是给你的最好礼物。然后,我们再枪杀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你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看完信,妻子哭了,她劝我:“别在那个地方干了!如果这样干下去,咱家不得出人命吗?”
我笑了,轻轻地拍着晁亚珍的肩头:“别哭!你也别害怕!他们这是在恐吓我。你想想,如果我玩忽职守,能对得起组织对我的信任么?能对得起金训华烈士送给我的这条命么?”
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诺言,坚持陪伴着金训华烈士,坚持在生活中不给金训华丢脸。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无法排遣的痛苦,那就是,我对不起自己的家人!我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为了诺言,为了理想,我一直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这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无法搬走的巨石!
记得1983年4月初,父亲突然病重,妹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把家中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连夜乘车回到了上海。当我推开门时,一眼就看见了我那憔悴不堪、两眼浑浊的老父亲。我大呼一声:“爸爸!”一下子跪在了父亲床前。我声泪俱下地哭诉道:“爸爸啊!请您老人家原谅儿子吧!您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可金训华大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而把死亡留给了自己。爸爸您想想,我能把金训华大哥的遗骨扔在黑龙江不管吗?爸爸,我何尝不想回到上海,陪伴着双亲啊!”
我一边哭着,一边将父亲喜欢喝的红高粱酒、东北的没有施过化肥的小米,还有我在林场工作时在深山老林挖得,珍藏多年的一株老山参,一一拿了出来,给老人看。
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低沉着嗓音问道:“健儿,你豁出一切,去守着死去的金训华,值不值?”
我回答得特别干脆和响亮,说:“值!”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点了点头,从他那浑浊的双眼里,滚落了两颗泪珠。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三个多月里,我不分昼夜地守在病榻前,给老人端水喂饭擦身子,一步也不愿离开。妹妹和妹夫担心我挺不住,要替换我。可我怎么能让他们替换?我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啊。这么多年来,他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远在北大荒的儿子,每年都从自己微薄的退休金里挤出三四千元钱寄给我。可我给了他们什么?现在,父亲要去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尽点儿孝道啊!
父亲弥留之际头脑一直很清醒,他将母亲和我叫到跟前,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父亲吩咐母亲:“我走了之后,不要强留健儿。从金训华死的那天起,他就不属于我们了……你要想得开……”
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父亲的手渐渐冰凉了,可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放心不下儿子啊!
“爸爸!”我在父亲的遗体前长跪不起。
这天是1983年4月4日,父亲离开了我们。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在上海陪着母亲过了一星期,又回到了逊克县。
命运没有停止对我的考验。
2005年2月,一向体弱多病的晁亚珍来到逊克县人民医院看病。在医院的检查单上,赫然写着几个字:尿毒症!而且已经非常严重了!唯一能够让她活下来的治疗办法,就是换肾。
我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耗击倒了。换肾的巨额医疗费,对已退休的我和下岗的妻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夜之间,愁得我两鬓斑白。怎么办,怎么办啊?
晁亚珍主张放弃治疗,我抚着她泪流满面的脸,说:“你不要怕!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病治好!”我和她相依相偎、相亲相爱18年了,这18年的感情是什么也无法代替的。我怎能没有她陪在我身边啊!
我从朋友和同事那里借来了一些钱,领着妻子来到了上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观察,医生还是那句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
可换肾需要巨额资金,我怎么拿得出这样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无奈,我又搀扶着妻子离开了上海。在家中,她仅靠一些极普通的药品维持生命。眼见着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眼见着她一天一天消瘦,我却无计可施。我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无助的泪水。如果得病的是我,我肯定放弃了。可偏偏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支持我的妻子病了啊,我怎么能放弃呢?
有一天,我听人说,山东省潍坊市东方肾脏医院不用换肾也能医治妻子的病,便赶紧搀扶着妻子,来到了那里。
在东方肾脏医院治疗期间,我买了两个镜框,小心翼翼地将我们的结婚照和我为金训华烈士守墓的照片装裱一新,放在床头。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我久久地凝视着憔悴不堪的妻子,心想: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得让她活下来。
我总是想方设法让妻子吃上可口的饭菜,而自己却偷偷地躲在一旁,就着咸菜喝凉开水,啃上顿没吃完的硬馒头。在病魔的折磨下,晁亚珍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她饭不吃,脸也不洗,枯坐在床上,瞪着眼睛,一声不吭。看着昔日善良温柔的妻子变成这样,我心都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