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生死承诺
作者:陆有军
老生产队长姜延滨很快知道了我的想法,他特意乘车来到逊克县城看望我。他劝我不要放弃这个机会,嘱我在新的岗位上好好工作。临别时,老队长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陈健啊!你可要记住,你的生命是金训华给的。金训华生前可是干什么像什么,干一行爱一行的。至于为金训华守墓的事情,你就交给我们吧!你安下心来,好好地工作吧!”
老队长走了,我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虽然拉长了我的牵挂和怀念,可无法阻隔我为金训华守墓的决心!
那年除夕,小兴安岭突然连降大雪。大雪封山,积雪齐膝。当我推开门,准备去为金训华扫墓时,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棉絮般的雪花,天女散花般飘落。刀割似的西北风扑面而来,将我抽打得睁不开眼睛。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怎么办?”我心里开始打起鼓来。然而,我又立即想起了我当初的承诺。恍恍惚惚中,我看到金训华的身影从遥远的天际向我走来,耳畔似乎回响着一个声音:“陈健啊!我好冷啊,我一个人好孤单啊,但今天雪太大,你就不要来了吧……”我猛地将脖子一梗,冲着漫天飞雪的天空,大喊一声:“不!训华大哥,你等着我!我一定赶到西山坡!”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馒头和一瓶白酒,揣到了大衣兜里。然后,我给棉鞋里加了一副鞋垫,又系紧了棉帽带儿,推开房门,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双河大队方向走去。
这时的逊克县,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没有道路,我只能凭着平时熟悉的路标——树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我顶着风,身子努力向前倾着,一步步地挪动。就这样,我咬着牙,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累了,就坐在雪地上歇一歇;渴了,就抓起雪往嘴里填;双腿肿胀得难受,就蹲下来使劲地揉搓;脚底磨出了大血泡,我就把棉鞋脱下来,一狠心用手将血泡扯开放了血,接着再走。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就当我走上一座没有栏杆的土桥时,一股强大的北风突然迎面扑来。我脚下一滑,身子一斜,一下子摔向冰河。幸亏在那一刹那,我一只手抓住了土桥边的木头。尽管摔得浑身疼痛难忍,可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努力地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木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结了冰的土面格外滑,我费尽气力总算爬了上来。
我长嘘一口气,看了看远方。
路上空无一人,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狗叫。更远的地方,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光。我突然想起,除夕之夜到了,自己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当我重振精神准备继续赶路时,双腿却软得面条似的,任我如何咬牙都站不起来。凭着记忆,我感觉已经不远了,于是干脆趴在地上,一手护着大衣兜里的祭品,一手撑地,就这样向前爬着,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到了双河大队的西山坡底。我咬紧牙关,心里数着数鼓励自己,爬过了那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坟包。此时,几只乌鸦落在树杈上,在清冷的坟地上空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哀叫。这个时候,说一点儿都不怕是假的,然而我不能害怕。训华大哥在等着我,他还在等我陪他过除夕啊!我抬头望了望乌鸦,又继续向前爬去。柳条子划破了我的脸,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寒风袭来,伤口生疼,我强忍住剧痛匍匐前进。
当我终于爬到金训华墓前时,再也不能动弹。伸手摸了摸衣兜,馒头和酒还在,我这才放下心来,眼前突然一黑……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这是双河大队村民的鞭炮声。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只有训华大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现在,我来了!我艰难地支起身来,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摆好了馒头,恭恭敬敬地斟上了一杯白酒,放在墓前。
想起和训华大哥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牺牲时的场景,我哭了。我边哭边说:“训华大哥,我没耽误你过春节吧?有我在这里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陈健!”我扭过头去,只见老队长姜延滨正站在我的背后。在雪地的映照下,他眼里闪烁着泪光。我努力想站起来,可脚下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
老队长赶紧上前将我扶了起来。在他的搀扶下,我来到了他的家里。那夜,我病倒了,四肢无力,发着高烧。我这一病,就是一个星期。
又是一个8月15日,训华大哥的忌日。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我向单位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载着石灰和刷子,向双河大队驶去。当我走进双河大队时,乡亲们远远地看到我了,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你又来了?又来看金训华了?”
我礼貌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来到了训华大哥的墓前。我小心翼翼地把坟墓粉刷了一遍,直到下午一点多,才骑车踏上回逊克县的路。
谁知八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我突然注意到西北方向陡然变黑,滚滚乌云凶神恶煞般向我这边涌来。很快,一阵狂风过后,劈头盖脸的倾盆大雨狂泻下来。我使劲蹬着自行车,拼命赶路。几分钟的工夫,我就被浇成了落汤鸡。雨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泥泞湿滑的路面变得恍恍惚惚。在一个转弯处,我连人带车狠狠摔倒在地。当我挣扎着将自行车扶起来,强睁双眼寻觅避雨之处时,这才发现,此处竟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自行车摔坏不能骑了,没办法,我只好扛着自行车,艰难地向逊克县城方向迈进。两个多小时后,暴风雨停了下来,可很快又刮起了寒冷的西北风。我浑身哆嗦,牙齿咯咯直响。我又饿又累,几近麻木。
走着走着,我发现土路旁有一处草屋。于是,我赶紧上前敲门。这时,随着两声吼叫,院子里突然冲出两条大狼狗,凶狠地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狼狗扑倒。两条恶狗一左一右咬向我的腿,鲜血立刻染红了裤子,痛得我大声喊叫。我一边拼命挣扎呼救,一边掏出手帕,撕成两条,用力扎住鲜血直流的伤口。好在这时,屋里的主人出来了。他喝退狼狗,将我扶进屋里。主人见我被狗咬伤,痛得大汗淋漓,满怀歉意地要叫医生来为我包扎。我摇了摇头,问他有没有吃的。他赶紧拿来几个窝窝头。我三两口吃下窝窝头,拒绝了主人的挽留,又扛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上路了。我拖着被咬伤的双腿,硬是咬着牙走回逊克县。当我推开单位的宿舍大门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到谈婚论娶的年龄了。
1975年6月,经同事介绍,我与逊克县城的一位姑娘谈起了恋爱。恋爱期间,我没有谈起自己心里的“秘密”,没有向她谈起自己的“誓言”。姑娘当时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事隔不久,我便与这位姑娘结婚了。次年,她为我生了个胖儿子。尽管当时我们的生活非常艰苦,但相依相偎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生活倒也过得甜甜蜜蜜。
然而,就当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时,全国知识青年大返城开始了。
和我一起在逊克县插队落户的近五千名知识青年纷纷卷起了铺盖,返向繁华的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那时,歌曲《小芳》里讲述的故事,在逊克县的城乡里比比皆是。有的立即与热恋中的姑娘分道扬镳;有的为了回城,与自己的妻子假离婚;有的干脆放弃自己的一切,不管不顾地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感到特别难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心里十分矛盾。大家都回上海了,就剩下我留在这偏远的地方。我能老在这个地方这么孤独地呆下去么?可是,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我要是走了,谁来陪训华大哥?我当初的诺言如何兑现?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背着行李,和其他知识青年一起,登上火车准备回上海。当火车就要启动之时,突然,我看到训华大哥身穿草绿色军装,在站台上拼命地追赶,他大声地叫着:“陈健!你等等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在梦中,我也拼命地摆着手,哭喊着。大汗淋漓地醒来之后,我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在心中坚定地说:训华大哥,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担心。我说过了,要一辈子在这里陪着你,我一定会坚守承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