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生死承诺

作者:陆有军




  就在我不为“知识青年大返城”所动,若无其事地看着昔日的战友们纷纷离我而去时,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父母寄来的一封信。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信的内容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父母在信中质问我:几乎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已回到了大上海,你为什么还在逊克县按兵不动?难道你被妻子和儿子扯住了后腿?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与妻子搞一个“假离婚”嘛!等你回到上海后,再慢慢地想办法将他们母子调回来。信中还说,近期必须作出决定,赶快回到上海,家里已为你做好了返城的一切准备。
  我看完信,愣愣的,不知所措。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同事问道:“陈健大哥,你是不是也要走啊?”
  我笑了笑,说:“谁说的?我不走!”
  同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为金训华扫墓的事么?这有什么呀?!一个死去的人了,一堆白骨,值得吗?”
  我一听就火了,愤怒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我告诉你,不许你再用这样的口气侮辱我的训华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能活到今天吗?!”
  同事见我发脾气了,吓得赶紧摆手:“好了,好了!我是为你好,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了吧?”
  时间过去不到半个月,我又接到了妹妹从上海寄来的信。拆开一看,信中除了劝慰我的言语之外,还有一份言辞犀利的“告诫”。
  她说:“哥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是陈家唯一的男人。作为一个男人,就要顶天立地,就要撑得起陈家的门户,要对得起陈家祖宗。眼下,正是全国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高峰期,这些人就像失散的小鸟一样,纷纷飞回自己的巢窝,纷纷奔向自家的屋檐。可你呢,就像没有父母的孤儿一样,还在北国边疆流浪,还在贫穷的逊克县挣扎。现在,年迈的父亲在呼唤你,多病的母亲在呼唤你,爱你疼你的妹妹在呼唤你。希望你早日回来!亲爱的哥哥,每一个人都要尽到自己的孝道,可咱们的父母年老多病,儿女如果不在身旁,你口口声声讲的孝顺还有什么意义啊?!”
  长这么大,妹妹还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此刻,她的每一行字,都像一记重重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我的心上。我双手颤抖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痛苦地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一位好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车,说:“陈大哥,别走。看你有心事,咱哥儿俩喝两杯,唠唠吧?”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家小酒馆。我眼含热泪,向他诉说了这一切。朋友听后,喝了一口酒,问道:“陈大哥,你真的没有回上海的打算么?”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我,说:“那就按你想的做吧,人生在世,只求心安。”
  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他的话给了此时孤立无援的我以最有力的支持。
  转眼,半年过去了。
  妹妹又给我发来了一封电报,电报里说,父亲病重,要我速回。当时我正在小兴安岭西麓的深山老林里施工作业,电报是妻子拿到的。她接到电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时,儿子早已进入了梦乡。妻子为我热好饭,看着我狼吞虎咽,她突然说道:“陈健啊!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
  其实,不用妻子说,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问:“什么事情啊,用得着这么严肃?”
  妻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年来,你们上海知识青年都返城回去了。我看你还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呢?”
  我心里早有准备,回答说:“你说的是这件事情啊?我告诉你吧,我的战友返回了上海,那是他们没有结婚成家。我的条件不合格,所以就不能返回上海了!”
  妻子听后,一脸的不高兴,说道:“你说得不对!有许多上海知识青年在逊克县结婚成家了,不也都返回上海了么?!”
  我装作吃惊的样子,问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码子事呢!”
  妻子生气地说:“陈健啊!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了!我们现在就办一个假离婚,好不好?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返回上海!哪怕你我暂时两地分居,以后我和儿子再慢慢地过去,也行啊!”
  其实,妻子的良苦用心我是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情!可是,我又不想对她说出我心里的秘密,我装作不满地对妻子说:“做人要诚实,你让我弄虚作假,欺骗组织,我坚决不干!”
  这时,妻子已是两眼泪花,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哭着劝道:“陈健啊!就算我和儿子求你了!你可千万要为咱们儿子的今后着想啊!你马上离开这个穷逊克县,返回上海吧!”
  但任凭妻子如何哭劝,我都坚决不松口。
  妻子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陈健啊!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我急了,一把将她扶起来,说:“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啊!”
  妻子放声大哭起来,问道:“陈健!你这是怎么啦?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你大脑受到什么刺激了?”
  我大声说:“我既不疯也不傻!我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想回上海!”
  妻子气极,将我父亲病重的电报递给我,愤愤地说:“你不想返回上海也可以,就当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可父亲已经病重,你得回家看看吧!”
  我接过电报一看,轻轻晃了晃这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纸片,心里就像有一团乱糟糟的棉絮堵在里面。我什么话也没说,躺在床上,睁眼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早,我拿着电报来到逊克县邮电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电话接通时,我急忙问道:“爸爸,你的病情怎样了?”
  电话里,先是半分钟的沉默,接着就传来老人家的抽泣声。父亲边哭边说:“我的健儿,爸爸想你啊!你回来吧!”
  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不停呼唤着:“爸爸,爸爸——”
  父亲长叹了一声,说:“我的健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踏实啊!”
  面对父亲,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无话可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我哽咽着回答:“爸爸,你的儿子不能啊……真的不能啊!”
  父亲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健儿啊,你为什么不回来呀?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连你爸爸、妈妈都不管了吗?上海的家,已经为你们留出了房间!”
  我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妈妈,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电话里,母亲的语气近乎哀求:“我的健儿!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一天不回来,我和你爸爸、妹妹就一天不安心啊!”
  这时,妹妹也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哥哥,爸爸妈妈年事已高,身体有病。上海的家,不能没有你啊!”
  亲人的哭劝,我无言以答。
  然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拒绝离开的真正原因。妻子再也无法理解我了,从那天开始,我们之间的话少了,她对我的温柔也不见了。她给我的,只有一脸的怒气。与此同时,她开始默默地转移家里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并时常呆在娘家不回来。
  终于有一天,一纸诉状送到了我的手上。诉状上说,妻子坚决要求与我离婚!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在这个小县城里,我们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共同抚养着年幼的儿子。曾几何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散步的身影吸引了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可如今,她居然要离开我,舍我而去了!当我接到法院诉状时,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我眼冒金星,踉跄几步,险些倒了下去。
  次日,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法庭。整个过程中,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到耳边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嗡嗡叫。当审判长宣判完毕,让我在协议书上签字时,我一下子呆住了,两滴硕大的泪珠,砸在了协议书上。我抖抖索索地签完字,身子就像一团稀泥一样,立时瘫软了下去。
  当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只见同事们守护在我的身边,我那可怜的儿子呆呆地望着我。我急忙挺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感谢同事们的照顾。同事们走后,我将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对他说:“儿子,今天爸爸领你到外面走一走,散散心。”
  

[1] [2]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