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杜拉斯首次面世作品选萃》

作者:[法]M·杜拉斯




  
  译/ 黄荭
  文/ [法]M.杜拉斯
  
  中国的小脚
  
  中国是永恒的。我,那年五岁。我们去那里度假,为了逃避东京湾(注:越南北部地区。)三角洲的绵绵细雨。旅行是漫长的,花了三天时间穿越云南的山岭。我很清楚这是中国,不是印度支那(注:法语中中国是Chine,印度支那是Indochine,从构词上有雷同。),不完全是,名称上有点差别。我还知道中国人很多,尤其在中国他们最为密集,他们不想要小女孩,在他们眼中小女孩一钱不值,如果生的女儿太多,他们就把她们扔给小猪吃。这些都是别人教我的──就像日后教拼写和法兰西的伟大一样──在我们到达云南之前,为了让我看到中国人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怎么去称呼他们。他们教得甚至更多:中国广袤、残酷、善生养,在那里孩子们都非常不幸,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你们有多么幸运。爱情被放逐。中国人不痛苦。他们从来都不拥抱自己的孩子。死亡并不让他们害怕。他们从来不哭,也不会哭。定期地,汹涌的洪水在中国肆虐,中国的河流也不像其它河流,它们都是以颜色命名的,它们离开河床,冲毁一切,夺走30万人的性命,尤其是孩子,显然因为他们个子小,因此在大人之前就被淹死了,办完这些坏事之后,它们就退却了。但在中国因孩子的死亡而引起的悲恸要比在别处小得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有那么多的孩子死掉,又有那么多的孩子出生,一切周而复始,有规律地发生、平复、堵塞、遗忘,没有必要因为水灾而悲哀。
  但至少,别墅很漂亮,土夯的,坐落在开满鲜花的园子中央。一条小溪从旁流过。我的哥哥,在头一天就找到了三只蟋蟀。对他来说,那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他整个假期都在找蟋蟀,中国之于他就是有云南美丽的金褐色蟋蟀的国家。
  但至少,城市也是美丽的。富足的城市,给人的印象如此,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贫穷的回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建在丘陵上,到处都是台阶,层层叠叠的,白色和蓝色的房子,红色的招牌颤颤巍巍的,响着凉鞋的踢踏声和流动商贩哽哑的吆喝声。有时候会碰到几只小山羊。我从未在任何一个梦中找到过可以和她比拟的城市,那么名不虚传。巴黎,我十七岁那年见识到了,在她旁边,显得零落,不够紧凑;热那亚(注:热那亚(Gênes):意大利主要的港口城市,商业中心。)港的街道倒可以,如果愿意的话,给你一个小城的印象。当时我只是一个从红河凄凉的平原、河内碎石铺的宽敞寂寥的街道上出来的孩子。我认为,城里卖的没有别的,只有皮货、茶叶、丝绸和鸦片,五百种皮货,两百五十种茶,上千种丝绸和鸦片。人们只吃流动小贩供应的糖果和煎饼过活。城市里飘着焦糖的味道。城市本身也是甜的,像鸦片;涩的,像茶;野性的,像毛皮。
  但第二天,突然,我看到了中国女人的脚。我叫出声来。在她们小时候,人们跟我解释说,像你这样的年龄,就只给她们穿同一双鞋子,直到二十岁。但为什么呢?因为就是这样,在中国,人们只喜欢小脚。它们以一种病态的缓慢成长着,原本可以长很胖很大,却只能被装在我五岁的脚穿的鞋子里。它们迈的步子说实话不能叫步子,而是雀跃,像鸡一样,脚和腿连一弯都不弯。对于这样的脚,跑步是不行的,甚至就是快步走也很勉强。似乎小脚让她们很花心思,吸引了她们全部的注意,以至于我以为她们受着折磨,苦于行走,我从没想象过人可以在痛苦中行走,我向来认为走路只能是一种最大的愉悦。在这里,或许人们只喜欢小脚,但如果长了一双大脚又会招来怎样的惩罚,终其一生?它们是物,物,和身体的主人隔开了,离异了,如果说我为这些女人抱屈,她们也让我觉得可怕,那是因为她们让自己的脚忍受这样的摧残。难道她们的脚就没有权利,像她们、像小鸟一样,完全长到它们天然的大小?
  我想,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集体受罪的场景,而这,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让人感到难受了。五岁的时候,我为中国女人嵌在小鞋里的脚痛苦不堪,我模糊地萌生了一种对错误的认识。因此脚有一个重要的价值,只是尚不被了解。我看着自己的脚,它们自由,像长了翅膀,在大小合适的凉鞋里,我受不了世界上所有小姑娘的脚无法享受同样的自由。我幻想这些受到压迫的脚不顾一切还是在长大,宁可自娱而不愿取悦于人,膨胀,胜利,撑破鞋子,自我解放,最终长大。但我想,为什么不跟她们解释呢?那得花上千年的时间,人们对我说。是的,中国人如此喜欢小脚的天性真是一种可怕的宿命。我五岁,在中国。
  之后,是旺鸡蛋(注:中国人爱吃的美食。当蛋还在孵化的时候就被放到石灰中存放,避免它孵出小鸡来。)。那似乎比小脚更过分。别再想了,人们对我说,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我不愿意接受这种无能为力,我老想着它。我爱小鸡情同手足,对人们让它们所忍受的虐待,我肯定负有责任。它们和猫一起,是惟一比我小又让我觉得亲近的生灵。我幻想着要把它们全部解放。我的所有小鸡都破壳而出,我的所有小姑娘的小脚都撑破她们的鞋子。把小姑娘扔去喂猪的故事对我的震动没那么大,可能是因为她们已经出生了,已经走出了夜,呼吸着,因此当她们被猪吃掉的时候,在我看来就没有被窒息的小脚和小鸡那么令人愤慨,这种如此完美、如此彻底的对生命的窃夺。不让长大比单纯不让活要严重得多,在我看来,不让呼吸、不让出去也比马上弄死要严重。当我们去云南乡下散步的时候,远离丝绸和鸦片,经过城市周边那些悲惨的村镇的时候,我看到土夯的笼子,只有一间,用一块离地一米高的木板盖着,下面总是圈养着两三头猪,我心想那是出于方便的考虑而做的设计,因为如果你生了个多余的女儿,不用烦恼,只要马上挪开木板扔给猪就完事了。因为我以为孩子生得很快,几乎什么时候都有,女人们怀孩子也像田野里的花花草草一样迅速,我当然知道,另一方面,猪只要活着,总是要吃东西,我看到多余的女孩按照猪的胃口的节奏出生,可以说完全一致。猪通常在我看来挺和善的,所以又一次,我也没觉得它们享用父母不要的小女孩有什么可耻──猪就像孩子,在大人看来,它们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相反,大人,如果是中国人的话,肯定就是充满理智的。而且猪总是饿(就像我看到的世界上所有的牲口一样有惊人的、难以餍足的胃口,真是不幸)。既然在这个奇怪的国家人们只给它们吃小女孩──总之是自然地,合法地──它们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它们甚至都没有选择去吃她们,是人们把她们送来吃的。但是人,他们在不饿的时候也会选择吃小鸡,或至少饿也是因为别的东西而不是还在成形的小鸡。那么在人的胃口面前,小鸡到底是什么?这些丰腴的中国人有什么权力像吃水果香糖一样吃它们、犯下这可怕的罪行呢?猪,它们,关在木板底下,只能指望人的好心,小女孩的出生,在我看来,和猪一样,几乎都带着一丝温情,我的小脚、我的小鸡的世界要比其它世界、大人的世界要更亲切,后者决定了所有一切的命运,甚至猪的罪行。而且,还有,我很清楚回头会怎样,人在这一慷慨施舍的合谋中要捞回什么好处,当猪被认为吃了足够多的小女孩养得够滋润的时候,等待它们的会是什么,人开始在周围转悠,带着贪婪的眼睛。不,尽管这种经济是那么怪诞,但并没有让我感到震动。
  并不真是,中国没有任何东西比小脚和小鸡对我影响更深远。甚至不是云南两百名富家女子一同乘坐一艘蒸汽船出游,像家禽一样挤在一起,发出家禽般的叫声,因为她们几千年来对平衡的规律几乎一无所知,以至于船在一眨眼工夫就沉没了,她们全部丧生,裹在一直缠到脖子的织锦窄衣里,被她们可怜的穿着绣花缎子鞋的残废的脚拖着沉入水底,额头上是愚昧和女性的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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