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杜拉斯首次面世作品选萃》

作者:[法]M·杜拉斯




  克里斯蒂娜·V.想必一天天数着过去的日子,计算着时间,试图知道到底该拿这样的生活怎么办,如何从这个光秃秃的山丘里走出去,如何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比如和这个她16岁时认识的男子,如何私奔。如何走出她面前的景致,如何把它放到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如何最终永远地置身于另一个地方,哪怕只是一个季节,远离每天可怕的纠缠,寻找这一切的意义的纠缠。
  
  自由的监狱
  
  她在一所自由的监狱里。她不知道拿自由怎么办。有时或许她想还手,拒绝调教,轮到她也甩巴掌,比如说,为了一块煎坏了的牛排。但可能会给她巴掌吃的男人,她是不可能尝试还手的,他一定会觉得可笑。那样他肯定会打她的。她也不能拒绝住在房子里,离开它们,这所房子,这个地方,逃走。想到他们可能会找到我们,这真可怕。而且离开,单单离开从来都不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争执,人们对它的关注代替了对他的关注。很难从一个故事中走出来,放弃它。需要一个理由去做,失去好感,移情别恋。但和同一个故事呆在一起最终都会像厄运一样从一走出童年就笼罩在所有的青春之上,直到凶杀的那一天。夜里,她梦见她打他嘴巴,她挖他的眼睛。对此他一无所知。他们从来都一无所知。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知道在被一个她不想要的男人要了的女人眼中那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没有欲望而被进入的女人在谋杀的情结里。压在她身上的雄性享乐的尸体般的重量是她无力还击的谋杀的重量:疯狂的重量。经常这些女人尝试写匿名信。因为她们当中很多人都读“阿尔勒干”(注:原为意大利喜剧中的滑稽人物,自17世纪后传入欧洲各国戏剧中。他身着杂色三角布片缝制起来的百衲衣、紧身裤,腰悬木刀,头戴黑色面具。)系列。在信中,她们至少可以去恨,去写,去辱骂。但这些信通常都没有回音。什么也没有因为它们而改变。信是不够的,她们也不知道去写。从来不知道这些女人中有几个会想出什么点子。甚至最坏的情形,连侦探小说都不够用:不该违犯几千年的禁忌。
  
  光秃秃的山丘上的女人
  
  然而,这个光秃秃的山丘上的女人,据说本该找到如何一次性、在一分钟里毁掉她生命的全部建筑。人们这么说。这不一定。人们可以从自己的原则出发去臆想事情。但到了行动,又不能够了,绝对不可能。如果克里斯蒂娜·V.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选择了这条路,那是因为在所有的办法中想必产生了一种等同的抉择,包括孩子的死,她曾想过借助它们走出去。在这种情况下,孩子的死应该是留在她脑海中的惟一的办法,因为它是最有把握的。我敢进一步推断,如果克里斯蒂娜·V.意识到了施加于她生命长长的隧道的穿越的不公正的话,她对人们指责她的罪行完全是陌生的。她不知道这个词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她曾经是不公正的对待的受害者,她,是的,但有罪,不,她从来都不是。在犯罪的时候,在那种确切的状况下犯事,这在谁都不能避免,有罪,她不是的。她从来没有叫喊过,克里斯蒂娜·V.,除了在墓地。如果她喊出来,我想应该是:“让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死去吧,这个新来的孩子,我丈夫和我自己,但司法所谓的有罪,我永远都不是。”她说人们把她送进监狱首先是因为遇害的男人,而不是因为遇害的孩子。男人和孩子是不能等同的。把两种情况下把二者混为一谈是荒谬的。在犯罪的市场犯下这一罪行,是可能的。她知道这一点,她,母亲。
  
  甚至不是去死,她们
  
  当这个十月的夜晚来临,在我看来疯狂已经漫过了山冈。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已经弄僵了自己的身子,乳房和目光,她已经冰封了她的心,一切都为时已晚。甚至这一天的时间,她都无法打发。她不再注视任何人,除了外面,那来自秋天的晚风,那山丘的荒凉,那噩梦,那寒冷,那些越来越短暂的白天就像终结之前剩下的时间。在那些夜晚,这些女人看不了书。沉默和生命的消逝有时在她们的房子里达到白炽的程度,她们甚至不能和男人们谈谈自己。在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孩子。在这口沉默的深井里,孩子们等待着。甚至孩子们,当他们开口说话,她们都得让他们闭嘴。孩子们怎么都看不见他们呢?他们,那些男人。她们除了人们谈论的那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甚至不是去死,她们。
  剩下的是另一个罪行:这个被打死的男人或许知道什么。从他边盯着别人的眼睛边说他无辜的那份坚持总让我觉得他是知道什么但他不能说,一说就会牵连别人的事情。当人们用他的枪指着他并对他说:“你很清楚这不是我干的”,我理解的是:“你很清楚是谁干的。”人们说是她,克里斯蒂娜·V.唆使人杀了他。势必是她说服凶手只能是这个男人。为什么是他?为了了结。孩子无疑是被人害死的。因此必须有一个凶手。由母亲导演的孩子的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的名字,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一罪行,但这个男人的无辜,我知道怎么称呼。有人为她做了那事。有人杀了那个男人。
  因此她被指控为杀害孩子的正式凶手。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不是司法在分派这一事件的各个角色,包括凶手的角色。
  或许这是第一次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会相信她促使的是什么,她,他孩子的母亲。
  这一次,克里斯蒂娜·V.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凶手已经找到了,他被打死了而那个杀死他的人将住进监狱。
  
  某段平静的日子
  
  一旦三起凶杀完成,克里斯蒂娜·V.会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房子将被卖掉。那张花了不止两百万(注:这里是旧法郎,相当于两万法郎。)的真皮沙发一样也要卖掉。没有人曾经被邀请到过这个房子,坐在这些如此昂贵的沙发上。
  为什么要拥有这些东西?为了把它们炫耀给嫉妒的人看?为了让人相信生活平淡的幸福?是的。为了让人相信。为了一些同样平淡的务实的理由。因为这里一切都是平淡的,一切。务实。和任何地方一样。
  克里斯蒂娜在孩子死后说她重新感受到了对这个男人的欲望,还有爱。可能她在这个男人身上造成的可怕的苦痛让过去、让冷酷都消散了,它消解了时间,它在不幸中建立了平等。监狱成了难以接近的布景。相爱,也是这样。没有人有权得到。
  
  这个罪行,是一个沙漠
  
  26岁的时候,已经结婚十年。他们再没有任何共同的东西,甚至孩子都不算,他们只有挣到的钱,房子,汽车,沙发。现在,他们共有的是死掉的孩子。
  方式,像这样:凶案之后已经过去9个月了。等待依然如旧。这个案子是人们不会觉得厌烦的案子。它深不可测,非常广阔,非常。常常人们在自以为找到了的地方失去了目标,当你走近它就消失了。若凑得很近,就只剩下清白无辜的可怕。在这个案子里,人们一直走到了恶背后的层面,上帝面前的这份清白无辜。
  案子让所有当地居民思索,所有的居民都和这个案子一起变得聪明了,罪犯也好,观众也好。
  什么都不会再发生,我们处在死点上。还等什么才起诉呢?人们思忖着。在等警察局的综合报告。它终于到了。笔迹分析结果,它们到了。起诉甚至还让大家等了一下。之后它就举行了。被起诉的是克里斯蒂娜·V.。被控弑子。她被监禁了。
  原先看起来足以这么做的理由现在似乎不那么足够了。极度缺少一个难以定义却无可替代、没有对等物的因素,让一个人,一个生命说出他所看见的,他所知道的。在这个凶案里没有任何人,那是一个沙漠,和光秃秃的山丘一样。和往常一样,在无数的案情调查之后,人们如今终于到达了结论过于明亮的地带。如果警察之前很少在当地走动,是否其他人就不会被“干掉”,像这个男人,这个兄弟?人们感到村子的一部分,“紧闭的房间”知道真相,而且奇怪的是,这个罪行在此地似乎是被人期待的,为了彻底清算或许从上个世纪就开始了的家庭不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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