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杜拉斯首次面世作品选萃》
作者:[法]M·杜拉斯
晚上,我们谈到了凶案,我们一直谈了四十八小时。那是我试图弄明白为什么当我看到房子的时候会叫出声来。我无法弄明白。第二天我回到巴黎,我给S.朱利打电话,我跟他说我不打算写文章。而后来,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开始写它。那天早上一通告诉我克里斯蒂娜·V.被捕的电话之后,我又继续写它。
孤身一人就像创世之初
孩子应该是在房子里被杀害的。后来再被淹到水里。这就是我看到的。它超越了理智。我看到这场凶案,并没有考虑到正行使在它身上的司法公正。什么都没有。对于我而言,我只看到它在世界的中心,只和时间,和上帝有关。从上帝那里,我没有得知任何东西。没有人见过孩子在屋前玩耍。最近的邻居女农场主那天傍晚没看见孩子,而平时她把奶牛赶回牛棚的时候总能见到他。此外,那堆用来玩耍的沙子,它不存在。那是一堆砾石,掺杂了水泥和沙子。那根本就造不出形状,孩子没法拿它玩。插在砾石堆上的铲子,我把它看成是一个谎言或一个错误。只是为了让人相信。一个记者,一个摄影师或一个罪犯。父亲曾让人在孩子的房间的墙上贴了印着摩托车赛图案的墙纸。他也曾买过一辆小摩托车,为了带孩子出去兜风,为了教他骑。那曾是这个孩子喜欢的摩托车,比赛用的,飞快的大玩意儿。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游戏。
孩子,是的,我不能阻止自己去这样以为,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管凶手是谁,孩子应该是在房子里遇害的。关上百叶窗就是因为这个。后来才去把他淹在小河里。是在这里杀了他,或许在一种柔情中,或许在一种突如其来、难以计量的、疯狂了的爱中,以为必须要这么做。从小河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呻吟、任何叫喊,谁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当他被扔到河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第一个说起孩子失踪的人,是孩子的母亲,克里斯蒂娜·V.。是她去看奶妈,问她是否见过孩子,是否孩子在她家里。一旦到了奶妈家,不曾期待的,我应该说是让人震惊的是,克里斯蒂娜·V.问完问题后就马上谈起了她自己,谈她的生活。她说:“你不能想象我这些年所忍受的生活。”她所说的是乌鸦的信(注:乌鸦是牵扯进本案的一个写匿名信的人的外号。)?似乎她的言下之意是:我们所忍受的生活,他和我。没有因为孩子的失踪而马上焦虑不安,克里斯蒂娜·V.谈论的是她所忍受的存在。就好像孩子的失踪预示着一个不幸的降临将关上过去的不幸的闸门。这一点让我觉得谋杀的理由离我们很近,在克里斯蒂娜·V. 的生活和她孩子的失踪之间有一种决定性的因果关系。但或许只是因为尚且为时太早她才没有真正担心孩子的失踪?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可以这么说:或许她并不担心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过是来找奶妈聊聊天,借口孩子不见了来谈谈她自己和她的生活。或许她不担心,也是因为孩子常常出去。谁知道?像这样,或许他和他父亲一起出去,有时候他们或许忘了跟她说,她也不为此而抱怨,因为她或许喜欢这种被抛弃的感觉,孤身一人就像创世之初。有可能。在这种孤独中,对不幸的证实每晚都不可救药地迈近一点,这也有可能。而这种不幸的进展她没见它们是怎么完成的,可以肯定的是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一个夜晚降临在她,无辜的克里斯蒂娜·V.身上,她或许杀了人而不自知,就像我写作而不自知一样,眼睛对着玻璃,努力要把十月某一天渐渐扩大的黑暗看清楚。
或许她忘了。她会忘了什么?这个:对她来说,或许根本没有过孩子失踪这回事,只是对别人来说才有过孩子失踪这回事,她原本该把她知道的藏在心里,当别人还不知道的时候。这一冒失,这一疏忽,不去一味地谈论孩子,谈他突然的、令人眩晕的失踪,或干脆沉默,克里斯蒂娜·V.却吐露了一段隐情,关于自身的存在,深刻的,超越了时间。我认为人们还可以说得更多,认为克里斯蒂娜·V.去奶妈家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这个句子一次性地透露了一切,过去的地狱和将来的地狱。
她还忘了别的。那奶妈,克里斯蒂娜的女友,住在离她家不止一公里远的地方。孩子回他的奶妈家里,步行走那么远的路,这些都是最不可能的假设,但克里斯蒂娜·V.却到那里找她的孩子。那个她最没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因此她只是单单为了去才去那里?如果是这样,吐露生活不幸的隐情就成了多余。
生活,在这些房子里,没有人清楚是怎么回事
所有这些情况,这些疏漏,这些冒失,这一置自身的不幸于孩子的丢失之上──还有别的,就像这一总是游离的目光──都让我相信孩子不是克里斯蒂娜·V.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呢?也有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爱自己的房子,她们不是别人期望的那种家庭主妇。她们也不是他们丈夫的女人。她们不是好母亲,同样也不忠诚,一心想离家出走,但不管怎么说她们都忍受了,婚姻、做爱、孩子、房子、家具,但这并没有让她们改变,哪怕只是一天。
为什么一次生育不可以是不受欢迎的?
为什么由于孩子的到来而实现的母亲的诞生不可以是一种灾难,就因为那母亲煎坏了牛排要挨男人几个巴掌,比方说?对孩子而言势必也一样,因为数学得了零分而挨巴掌。当她们有了一个孩子,而她们又不当他是她们亲生的,这或许是因为她们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们其实不想活。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说教,任何惩罚都不能让她们认可孩子是她们自己的。应该让她们和她们的故事清净地呆着,不去责骂她们,殴打她们。上面提到的所有这些情况没有羁绊在克里斯蒂娜·V.的周围,她不理会这些事情就好像这些事情跟她无关,这有可能。或许克里斯蒂娜·V.过的生活是完全虚假的,而她又无能为力。克里斯蒂娜·V.,或许她骨子里是一个流浪女,骨子里是一个郊区的醉鬼,居无定所,无法无天,没有婚约,跟谁睡在哪儿睡都无所谓,吃什么也无所谓,或许就是在这一种不幸中,她会真的落泪真的微笑。在这所山丘上的房子或别处,在那些类似的房子里的生活,没有人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法官也不知道。在那些对她了解还算不少的人看来,首先是孩子,之后还是孩子。
由男人制订的夫妻规则
有可能克里斯蒂娜·V.和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不应该是一个凶恶的男人,不是,那应该是一个中规中矩、本分的男人。我看到这个男人坚持不懈地坚守原则、实施教导的苛刻。我看到他用自己的想法去调教妻子,他在这一调教中得到某种越来越大的快感,某种欲望。当夫妻的规则由男人制订,它总是包含了一种由男人迫使女人接受的性爱。好好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当妻子们像这个女人一样,对她们的孩子淡忘,漠不关心,那是因为她们生活在男人的法则里,她们驱赶那些画面,用所有的力气,她们这样做是为了不去面对,幸存下来。在房子周围没有花园,一切都保持房子造好时的样子。她们不摆弄花园。这些女人,她们不种一些时令花卉。有时候她们坐在房屋前,因为天空的空无一物、光线的强烈而倦怠。孩子们来到她们身边,和她们的身体玩耍,爬上来,弄乱衣服,弄乱头发,打她们的身体,嬉笑着,而她们,她们依然不动声色,听之任之,而孩子们很高兴有一位母亲可以嬉戏可以去爱。
不,孩子不会是克里斯蒂娜·V.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他怎么都不会比她自己在她的生活中更重要。而在丈夫的生活中,却是,孩子应该是他经历过的最重要、最美好、最出乎意料的东西,上帝的馈赠。这真可怕。他说她是一个令人赞叹的妻子,他希望所有的男人都能拥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这是因为她身上的一种惰性,潜伏最深的,所有死亡的冲动中最迷人的。这种惰性男人见识过之后一次都没有摆脱过,和一种盲目的顺从那么接近。保留他们和她们之间这个最大的差异,这是男人们最珍贵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