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咸味兜风

作者:大道珠贵




  下午去了一下剧场。剧场门口插着一面正在上演的樋口一叶戏剧的广告彩旗。穿着夸张的演出服饰、摆出双手高举的胜利姿势的演员剧照,贴在了剧场门口的墙壁上,剧照下还有不少手写的广告语。演樋口一叶的,便是那位新来的、已经成了游先生妻子的女演员。她的演技确实不错,我坐在台下看着时心里想道。她真是什么都能演。悲伤时哭泣,受惊时吃惊,幸福时欢笑,该认真时认真,该马虎时马虎,真是把每一个动作都演得丝丝入扣,逼真感人。
  然而,她的这一切以及整出戏,给我的印象则是非常的无聊。
  是显得不协调吗?在演这么差劲的戏的时候结婚,总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些令人恶心。
  戏演完了,游先生在舞台上谢幕,我抱着手臂坐在下面看着。观众满打满算才五十人左右,可是他却没有看见我。我希望他看到我,可他就是不看我。然而,我俩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游先生,游先生,我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
  游先生则是一副“你是谁呀”的茫然样子。他是存心装作不认识我的吧,我这么思忖道。游先生的目光轻轻地从我头顶上晃了过去。
  在剧场出口处,那位女演员穿着贵妇人的演出服,头上戴着相应的假发套,对一个个观众鞠躬致礼。一旁有位剧团里的人认出了我,便向她介绍我是剧团搬道具的。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演员。自己称自己是演员,我不由感到十分滑稽,哼地一声笑出声来。她不知我笑什么,表情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是不会让她进剧团的:我突然想起了游先生的这番话。肯定马上又会离婚的。肯定事后他又会对人说这样的婚结不结都一样。这样的男人,也许这样的生活对他是正合适的。他这样的人生过得下去吗?回答是肯定的,是不用我这样的人为其担心的,是完完全全不要紧的!
  眼前的一切都令人讨厌。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剧团。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像一条丧家之犬,垂头丧气地溜之大吉的。结果,我那天还是没能与游先生见面。
  “最后他是卧床不起了。”
  九十九看着夜里黑黢黢的大海这么说道。他是在说镇居民会长的事情。
  射过一道电灯光,又见到大堤水泥地上躺着不少河豚鱼。今夜的海浪很高,拍击着防波堤的钢筋水泥。水沫打到了脸上。在来这里的高速巴士上吃了橘子,筋嵌进了牙缝很是难受。海岸边,海浪撞出无数豆腐渣似的泡沫,泡沫追逐着浪涛。夏季马上就要到了,可夜里的风还是寒冷刺骨。没有月亮。海潮的腥味很厉害。是海草腐烂了,是礁石上的贝类腐败了,总之是一股陈腐的腥味。九十九前额的头发不停地晃动。
  “那样活着也是活受罪,所以还是死了好。所以今天他的家人都是一脸的安详神色。”
  我轻轻地点着头。“九十九,你要是死了,你的家人也会一脸安详神色的,我也一样。”我心里的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我小心翼翼地决不去触及他的太太、儿子、孙子以及太太的姘头的事情。镇子一隅的政府大楼亮着灯。电线杆上贴着镇居民会长的讣告,路口有人站着为来吊唁的人指路。云低垂着。我今天是从自己住的镇上赶来这个自己故乡的镇子,匆匆忙忙的,还没见这天空有一丝的晴朗,整天都是黑云压城的感觉。
  “我找了一下,房子。”九十九说道,“怎么,无精打采的,近来你是。打电话你也不接。不愿意了,讨厌了,都没关系的。”
  “哎。”
  “干脆说出来吧。”
  “是。”
  “讨厌了吧。”
  “哎。不,不是这个意思。”
  “与九十九在一起生活,心里突然感到别扭了,是吗?”九十九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将脸背了过去。
  “我说对了吧。让你吃惊啦?”
  九十九又微笑了起来。我将脸又朝后背了一点。
  “你与那个九十九,是什么关系呀?”
  说实话,前天我接到虎牙妞嫂子饶舌且不怀好意的电话了。你最近怎么来镇上也不到家里来呀,我给你准备了一大桶毛蟹呢,想要的话来拿呀,如果不想要也不要紧的。虎牙妞电话里说到这儿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问起了九十九的事来。看来她实在是闲得没事。
  “都在传说呢,说你回到镇上来,找那老头东游西荡的。”
  “什么时候,谁和谁,星期几,几点几分?”我一口气地嚷了起来。
  “所以,我在问你呢,与那老头,是不是真的!”
  “九十九,我只是将他当母亲一般看待的。”
  “哼,一起睡过觉了。”
  虎牙妞鼻子里哼着气,轻蔑地追问。我不由得有些发急了。
  “这种事情,别瞎说呀。”
  “可你脸上写着呢。”
  “好啊,这样我和他不就成了母女通奸了!”
  我故意词不达意地抖着膀子,高声笑着搪塞。我不想对虎牙妞吐露真情。
  好吧,那可是个高贵的人种呢,希望你能珍惜他,好好地护理他呢。虎牙妞好像认为我有什么企图,用一种把我完全看破的口气调侃着。作为女人,虎牙妞确实能看透我内心不想承认的东西,而且还不留情面当面点破。真他妈的见鬼了。事到如今只有彻底装糊涂了,瞎说的话不管能不能自圆其说,也只能一味地瞎说下去。
  “喂,想什么呀,你到底在?”九十九问我。
  “这事情哪,”我欲言又难以启齿。
  “讲呀。”
  “好吧,现在我们,去看看家具,我想买一张舒服些的水床。”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什么,水床?”
  “以前很流行的,灌水的床。”
  “我喜欢薄一些的、硬一些的被子。”
  说到床上用品的事,九十九的脸色开朗了起来。收音机打开了,淌出了柔软的音乐。啊,这音乐好些日子没听到过了,九十九这样自语着将收音机音量调高了一些。我也闭目沉浸到音乐的氛围之中。你真是善解人意呀,九十九身体随着音乐节奏晃动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道,嘴唇也随即凑了上来。舌头伸得老长,惹得我痒兮兮的。看来他的性欲还是很强的。试着让他胡闹一下吧。
  我与九十九这样呆在一起,这样在一起胡闹,可心里还是想着游先生。一切从零开始吧?是的,可以从零开始的。那样新鲜的感受,那样年轻的活力,那样的情真意切,那样的朝气蓬勃。对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不是自杀了吗?可以找这个借口去找他。这是我们的共同语言。一起去为朋友扫墓,一起去朋友的家里,给其家人介绍朋友的生平事迹。
  “家具市场,现在就去?”
  九十九的问话,将我拉回了现实中。就像锅里煮着的萝卜一样,九十九的脸上仍冒着热气。也许是刚才的接吻耗费了他的不少体力,讲话都喘着粗气。我也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我拼命地吸着他的嘴唇,对他有些怜爱,有些真心起来。这真心能否长久呢?能持续到多久呢?看来现在已经是要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还是,下次再说吧。”
  我终于还是拿不定主意。我知道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但现在我却只能保持现状,一切都无能为力。黑色的丝袜,好些地方都已跳丝。黑色的高跟鞋也很不合脚,疼痛难耐。
  “离巴士开车还有段时间……”
  与九十九约会,我总是这样留心着巴士的时间。时间尽管很充裕,却只想着早些回去。
  九十九很敏感,他察觉了我的心思。他有些恐惧不安了,鉴貌辨色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于是我又不得不装起若无其事的样子,讲起违心的话来:什么颜色的墙纸呀,什么样的地板暖气呀。
  “你早上,喜欢吃饭还是喜欢吃面包?”
  最后竟连这样的话也问了出来。简直是一对憧憬着新婚生活的恋人。
  “你不用为我的早饭操心。”九十九的口气照例是十分体贴的。
  “有东西吃,我都会感到好吃的,都会十分满意的了。”九十九又这样补充道。
  有一搭没一搭的有关两人生活的话题终于结束,搁在一边不去管它了。
  “打人,打过吗?”我存心将话题引得远远的。
  “哎!打人?没有。我从小就是个不中用的人。”
  “长大了也没有?”
  “没有啊。我一直是个不中用的人呢。”
  “那么,有没有不得不打的时候呢?”
  刚才!刚才看到太太与她姘头时,不是应该上去打人家一下吗!恬不知耻的,俨然一家人的样子,看到九十九反倒像外人似的不屑一顾。九十九难道不感到受了侮辱吗?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不感到如芒刺背吗?那便是抢他老婆的男人,对人们的视线九十九难道无动于衷吗?
  “我一直是不中用的。”
  说这种话,不行!九十九应该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来。
  这样想着,话题却打了个大大的弯。
  “捕鲸时,据说要吹海螺号角的?”
  “嗯,是要吹的。”
  平平淡淡的回答,应声虫似的。人说什么他也说什么,四平八稳的,全然不知我提起捕鲸的用心。我是想借那些捕鲸的激昂场面,来激起他男人的血气。真是没有骨气。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与他交往到如今的。
  你怎么会想去镇政府工作的?你怎么会讨到你太太的?我想问他这样的问题,可马上想得出他的回答,一定是“全是介绍的,介绍的,上司介绍的”。再问他“对我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回答也一定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或许他是怕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吧。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人呀。
  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却在憧憬着开始新的生活,向往着美好幸福,向往着与我这样一个可以当他女儿的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自己理想的女人是怎样的呢?如果这样问他,又一定会回答说自己就是喜欢小百合① 的吧。
  “到了这个岁数,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九十九一脸的认真,很是客气地说道。与刚才说买床的事一样,一点实质性的进步也没有。
  “真的如此吗?”我问道。
  “真的如此,没问题吗?”我又问道。
  心里想他是不会有回答的,不料他却回答了:
  “不要什么形式。”
  “什么意思,这话?”
  “只要把我像一件东西似的放在客厅里,就可以了。”
  “把你放在客厅里,当一样东西,不管不问也不要紧?”
  “不要紧。”
  “什么也不管不问,晚上做爱也不用我管。哈哈哈……这样省心的好日子,真是尽善尽美了呀。”
  “真的不用你操什么心的。每天你这样哈哈笑就可以了。当然不想笑也可以。”
  九十九这样说着,慢慢地从车兜箱里取出一本银行存折。
  “这,是以你的名义开的账户。”
  又来了,又是想用金钱束缚住我。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照单全收,非常感谢。也许我真会爱上你。这样的生活真是令人目眩。
  海鸟在飞翔,暮色更加浓密,看来要下雨了。打开车窗,海风灌了进来。伸出舌头迎着海风舔舔,感到了咸滋滋的味道。哥哥家里今天也不打算去。刚才在镇居民会长的灵堂里就没有回家的心思。来到这镇上,也没有想见见哥嫂的欲望。想看到的确实只有身边的这位九十九,而且是想一直呆在他身边。不想离开。游先生的事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马上要到巴士车站了。我要回到自己住的镇子去了。
  一切都任其自然。
  我心里这么想道。
  不过,九十九与游先生哪一位更好呢?
  我心里也不时地这样想过。
  讨厌,哪个都讨厌,两人都很讨厌。总而言之感到讨厌。巴士来了。濛濛细雨下起来,濡湿了我身上丧服的肩部。九十九推着我的背催我上车。所有的事以后再商量,他这么低声说着。我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我的手提包里,那本存折则是实实在在地装着。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巴士,车门关上了。九十九的身影很快变小了。
  
  九十九的胸脯、腰身、小腹,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有肉的,犹如一只精瘦的火鸡。
  我正与他睡在一张床上。不过并没有做爱,只是睡在一起。两人并排躺着,懒洋洋地享受着安逸的快乐。我们现在也许只需要这么懒洋洋地并排躺着。比起相拥相抱,首先应该习惯在一起过日子。
  九十九找的这房子,意外地令人满意。
  二十年的老房子,有个院子。
  院子里有瑞香花,有柿子树,有金雀花,芙蓉花,另外还有山茶花围起的篱笆。
  我带来了一只旅行包,还有医疗保险卡和银行存折。先试着来这里住上一个星期,这是再次回到故乡。不过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与这位过去的老熟人——九十九在一起。打工的地方我也请了假。说是请假,实际上已是被炒了鱿鱼,牛肉盖浇饭店缺了我这样一个人,生意反而会更好的。
  月亮升了起来,我凝视着躺在身边的九十九那张老脸。我知道自己在演戏。我身上穿着浴衣,脐眼处扎了根腰带,身子像花朵一样开放着,双腿完全裸露着。然而九十九却并没有看见。他睡得正香呢。
  刚才我因为自己的睡相不好,于是醒了过来。我的脚跟踢到了九十九的头,他那头盖骨上发出的钝浊的声响在我脚边响起。然而,九十九还是背朝着我,一点也没有反应。
  也许是挨了我一脚吧,过了好一会九十九才翻了个身,我发现他右边的脑袋光秃秃的,没有头发。原来平时他是将脑后和左边的头发梳向右边,将这光秃处掩盖住的。我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过我打算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不是什么大事,我用手捋了捋九十九的头发,从脑后、左边将头发捋向右边。我将九十九瘦小的身躯抱在怀里,端详着,怜爱地用手将他的头轻轻抚摸。突然,九十九睁开了眼睛。
  

[1] [2] [3] [4]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