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咸味兜风
作者:大道珠贵
游先生身边经常有不少人围着,而且围着的圈子很厚。我只是这圈子外面的一个打杂的小人物,去街头散发剧团的广告纸,搬运那些笨重的道具,这样的活儿我虽说力不从心,但还是违心地干着,为的只是能看到游先生的身影,尽管游先生的演技我从没感到过有什么高超。
游先生开始走红了。可对他的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而且大都是他鞍前马后的人说的。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总有那么股酸味哪!”
“这当然的啰,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人嘛!”
“游先生不管怎么说,他身上那股纨绔公子哥的秉性,那是永远都改不了的。”
“如果真的没钱了,潦倒了,虽说羞于启齿,但眼神应该是看得出来的。可那家伙,眼睛贼亮贼亮的,真使人吃他不透。”
游先生的母亲是大城市里的企业家,据说事业很是“蒸蒸日上”。又听说游先生与这位“伟大”的母亲从来不和。我则是连游先生本来姓谁名甚也不清楚,听到那些剧团的人议论他,也只好哼哼唔唔地听在心里。
“总之,母亲不死,游先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剧团的一个女孩子有次这样说过。
这位女孩子是游先生身边圈子里的人,所以敢对他妄加评说。
“与那女孩子睡过觉了?”曾经有人问过游先生。
游先生冷冷地说:“这种事最好别问,因为你问了我只好回答。”
又有人问那女孩子,是否与游先生睡过觉,回答则是:“哎,睡过的唷。”
听了女孩子的回答,再看游先生的脸色,也还是冷冷的。
感觉怎么样?有人追着问。女孩子的回答很简洁:“还是个孩子。”
一下子全场哄然。
离得远远的、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的我,心里也不由暗自点起头来。
“我总共两次与游先生共枕,我为他献出了自己的贞操,但他的行为实在是个孩子,这说法太恰当了,嗯。”
虽说我进不了他们的圈子,但心里则是自己能对自己说话的。游先生的爱情游戏,就像孩子拿着镊子研究昆虫那样,显得专心致志而又残酷无比。一旦这研究有了结果,他便马上失去兴趣弃而不顾了。不过,我却并不恨他。那个女孩也许也一样。喂,小姑娘,你我的命运是相同的呀!
“不过,那样的事情,在大庭广众前那样大言不惭,难道不是在出游先生的丑吗?”我心里暗暗说道。
果然不错,没多久游先生身边就再也见不到那女孩子的踪影了。
当然,那女孩子不在了,马上就会有别的女孩子来补缺,而且一个接一个地连绵不断。当然,那些女孩子也是一个个地对游先生由崇敬到主动献身,最后也都逃不了被一脚踢开的命运。
“我现在正找房子呢。”一次,游先生一副求助的样子对我说。
“啊,可以的话,我去给您找。”
我不由地脱口这样答道,游先生却歪着脖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于自己的事,我从来都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可为了游先生,我第二天就到处找房子了。可是马上又听到了传闻,说游先生已经在一个女孩子的住所住下了。
“游先生只是偶然说说而已的呀。”我不由地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苦恼起来。
“那歪着脖子笑的表情本来就暧昧不清,是不能妄加揣测的,切记切记,嗯!”
我这样告诫自己道。
游先生不需要别人为他的私事帮忙,他都是自己做的。
“结婚这种事情,对我是可有可无的。”他曾在人前这么表白过。
有人问过游先生,结婚意味着什么。
“失败。”回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这样,就不应该去住在什么女孩的家里,关系亲密了,成了老婆就麻烦了。失败了,却一点也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剧团里的人都这样笑了起来。对于自己的事,游先生倒是从来不向他剧团里的人保密的。
“做菜,我自己也会。而且,很在行呢。油炸食品,金光闪闪,一点也不会焦的呢!”
听了他的话,倒使我想起,他确实是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的。穿的衣服尽是尼龙料子,这样洗了就不用烫。胡须有时好长时间不剃,但那样便透出一种粗犷,颇为讨人喜欢。不管怎样,游先生最终都能博得女孩子的青睐,女孩子是不会嫌弃他的,他自己对自己有着充分的自信。
已经不会再与游先生见面了,可从剧团里的人那里还能传来不少有关他的传闻。游先生最近更出名了,连城里的杂志都来拍他的照片。与人握手时,也不是一只手,而是双手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很是给人一种稳重与温和的感觉:他的朋友这样评说他,口气里透着些许的揶揄,但又使人感到其实他们心里是很喜欢游先生,所以才故意用这种口气的。当然,他与我也还是好朋友,如果是同性的女朋友就不会那样了。他还给我送来亲笔签名的彩色纪念纸,龙飞凤舞的笔迹,有些风趣,有些怪异,又有些装模作样。
我与他已有三年不见了。住在同一个小镇上,如果去哪家咖啡馆坐坐,一定能碰上他的,但是我不去。如果去的话,他一定会陪我说说话的,但是我不去。去那里会碰上好些人,会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吃三明治,一起喝奶油咖啡,我已没有这样的勇气了,所以也就压根儿没有想去的念头。当然,内心深处还是不能释怀的,一种受人冷落的凄凉感还是堵得胸口闷闷的。
游先生在我离开剧团后,每到春天或秋天的演出,总还是给我寄戏票来。我的名字“美惠”,他总是将那“美”写成“实”①。
我始终保持着独身。并不是为了游先生,只是自己决心不再与其他的男人接触和睡觉。当然在一起吃吃饭的男朋友是有的,有时男朋友也会要求我,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会找上我的?对此那位男朋友倒是说了老实话:“哼……因为找你不用花钱。”让人这么认为,也是没办法的,那么就成全他吧。心里正这么动摇着,那男人却又退缩起来:“那个,我也不是很想那样的。”一句话使我清醒了过来,与这个男人搞在一起,感觉肯定要比游先生差许多。自己的第三次,一定还要与游先生在一起。不可能,不可能,尽管我心里也知道,但却还是不能死心。只要自己有这么个决心,总感到与游先生还会有缘分的。我如果自己也死了这条心,那么与游先生的缘分就真正彻底地切断了。
上星期,终于与九十九好上了。不,应该说是爱上了。或许那就是所谓的爱吧!而且今天又与九十九兜了一天的风。一边与九十九兜风,脑子里却一直在想游先生的事,当然游先生对我的事情肯定是漠不关心的。
“以前,这里是捕鲸的地方呢。”九十九说道。
以前也听说过。是从父亲处听说的,以前我就知道。
“鲸鱼,那真好吃呀。学校食堂里曾经吃过,红烧的,很可口。”
我心不在焉地搭着话。
江户时代,这一带海上捕鲸鱼的船很大,追杀鲸鱼时,海水都让鲸血染红了。这是我父亲和九十九的父辈时代的事情。所以父亲也好,九十九也好,他们都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听说而已。
“我家还有鲸须做灯芯的洋灯呢!”
这事情也早已听说过了。
镇子的一隅坐落着镇政府大楼,楼里闪着明亮的灯光。对于九十九的家庭,我是一点也不敢提及的。
“我儿子生了一个小孩,”九十九自己说道,“还没有让我抱过。”
脸上依然是微笑。
九十九借给我钱时总是说:“是送给你的,不用还的。”
当我还给他时,他又会说:“为什么还呢,你这人真是不开窍。”
脸上也是那样的微笑。
还欠他三十万,或者还要多一些,我是无力偿还了,为此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对九十九,我已经不是讲“谢谢”的时候了,应该讲“对不起”、“请原谅”才是。借他钱时,心里一直是感他的恩的,即使有时恨铁不成钢,但心里还是对他感激不已的。但是他的态度则一直是谦恭的。
我有时真有些讨厌他了,但还是与他肌肤相亲了。因为受了他的恩,所以恐怕还是掺杂着一些感情因素的。
对九十九的微笑,我是很不称心的。我对他的那种微笑很久以前就有印象。他从政府部门辞职后,到小学和中学去义务修剪校园里的树木,还义务去当每天早晚护送小孩上学的纠察。他在干这些义务工作时,脸上始终挂着那样的微笑。
最近嫂子“虎牙妞”打电话对我说了这样的事情。
——有一所中学里传闻九十九去偷看女生厕所了,可事实上他是去义务打扫厕所的。不仅如此,接着据说还有更加令人难堪的事呢。
那便是当着九十九的面,老师将班级里的女生召集在一起训话:
“你们知道,是谁在为你们任劳任怨地打扫厕所的?是九十九!这么多年了,他默默地工作着。今天我要说一下,厕所的便器塞住了,是他用手去掏的,这样的事你们谁肯干呀!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脏东西,为什么要朝马桶里扔呢!为什么不将那些脏东西扔进垃圾箱里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九十九一个人站立在教室的一隅。他在受着教师的赞扬,受着大家的崇敬,可是他的脸色很是悲凉。女生们终于低头朝九十九道歉,最后还集体拍手欢送走了九十九——虎牙妞嫂子电话里的声音绘声绘色,十分真切。
接下去,她的话更加肆无忌惮了。
“那老头的太太,在外面有花头呢,据说是个孔武有力的渔民呢。九十九那老头,晚上已是一点也不济事了。他太太欲望得不到满足,去跟别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据说同情他太太的人还不少呢。”
我们重新回到车子里。这是一辆与九十九颇为相配的车子,修长的流线车型,车身通体淡绿色。
坐进车里便感到一阵温暖,这不只是车里气温比外面高,还有九十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是一种香草精的气息。
车子又一次启动了。当然还是安全行驶。
“有鲽鱼干的香味。肚子不饿吗?”九十九问我道。
“可是,高速巴士的时间马上到了。”
“啊,你不说我倒忘了。”
“不过,简单一些的话……”
“那么,就去那家店里吧。”
渔民住宅密集的街道上有一家小餐馆,里面据说有卖烤海螺的。可是,那店是我过去的男同学开的,所以我不想进去。
我在这镇上的男同学可凶了,都是野蛮可怕的小流氓。偶然被人看到他们在家里帮父亲修鱼网或者帮母亲晒小白鱼干,他们便会感到是件很丢脸的事,第二天到学校里便一定会对你实施报复。这些人太野蛮了。那个时候,男生都喜欢戴白色的头盔,书包喜欢斜背在身上。
现在再看这镇上的中小学生,也还是白色的头盔,斜背着书包。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的镇子。
这个连电影院也没有的小镇,没地方好玩的丈夫们回家都很早,到家后家务事也干,孩子也带,所以这一带的家庭很是和睦圆满。这里男人的职业大致以做小生意和打鱼为主。有一些上班族,但也都在附近的小公司就职。这里土地很便宜,所以不少人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房产。有了自己的房产,那么保养、维修和打扫就格外热心。偶然去镇上转转,定能看到院子里修花剪草忙碌着的男人。
车子走在镇子的小路上,随处可闻到烤鱼、煮芋头、蒸饭的香味。有的人家还可从路上直接看到厨房,窗户里可看到洗餐具用的龟壳形小刷子那挂在窗边晃晃荡荡的剪影。
穿过小路,车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两边的树木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时而能看到“银色人才介绍”这样的公司招牌。不过也许是已经关门了,门口的信箱都锈迹斑斑了。
“哈啊。”九十九对那些公司似乎有些关心。
看得到公民馆了。那里是我小时候经常聚会的地方。记得有一次聚会结束后,我与一位要好的男同学一起回家。那是中学生时候的事了。是那男生约我的,让我等他一起回家。刚才聚会活动时便见他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原来他是在打这样的主意呀。然而那晚我们之间却插进了个程咬金,是个比我的那位要好男同学高一届的男同学,突然鬼影似的从路边茂密的草丛中窜了出来。他也说要送我回家。约我同行的那位要好男同学本能地想逃走,但马上又站了下来。我则被那位大同学拖着手臂拉到花园里的长椅边,他那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身体一下子压在了我的身上。只感到喉咙深处塞进了一个粗壮的舌头,呛得我透不过气来。心里想着一切都完了,只好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死相。也许是我像一堆海蜇皮似地瘫在椅子上的样子太难看了,压在上面的那位大同学也一下泄了气,最后只好愤然松手。整个过程中,我那位要好同学一直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也没有上来帮我的意思,只是死气怪样地眨巴着眼睛跟过来,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吃力地笑了笑。夜里的路太黑了,结果我们是三个人相互依偎着回家的,临分手时,大家还客气地相互道了声再见呢。
我那位要好同学和那位大同学,二十多岁后便先后离开了这个小镇。他们是讨厌这个小镇了,没有好的女人,没有好的工作。
在这个镇子上,我喜欢的男人也许只有九十九了吧,我自己这么暗暗思忖。可是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却显得如此的生分。我心里感到一种不安,难道今天又要这样分手了吗?
“九十九,谢谢。”我这样试探地道别道。
“哎?”
有些耳背的九十九仿佛没听清我的话。我的意思是,我又要坐高速巴士回去了。我住的那个镇子比这里要发达,但对我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赶时尚,吃高级蛋糕,去公园休闲,牵着小狗悠然散步,对此我都没有兴致,所以只能无数次地跑到这里来,再坐高速巴士回去。就是这样一次次的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