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咸味兜风

作者:大道珠贵




  “至今为止,承蒙多方关照,太感谢您了。”我又说了一遍。
  “什么话呀,这么一本正经地致谢。”九十九用小指拨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说。
  “不是不是,我真的……”
  “我可是什么也没为你做呀。”
  这样说着,九十九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荡着小金铃的小皮夹,打开看有多少钱。算了好一会,他将车开到自动饮料机前,朝我看看,意思是想不想喝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我爸爸、哥哥加上我,一直受着您的关照,真是……”
  我一连声地说着,同时心想,刚生下我就死了的母亲,一定就是九十九这样的人吧。可是九十九还是将车窗打开,探出上半个身子,为我买了一罐热得烫手的茶,尽管我一再声明说不要喝东西。他拼命探出身子去,脚尖踮起,脚跟露到皮鞋外,毛线袜子后跟上起毛的线球也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人呀。”
  我烫得双手捧着罐装茶不停地转动。
  “你真是的,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呀。”
  九十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朝我的腰际伸过来,一把搂住了。
  “那里也许能钓到鱼,”我突然说道,“停车。”
  九十九的车一停,我便马上下了车。
  爬上海边的防波堤,有三个人站在堤上钓鱼。
  九十九碰了一下我的手肘,提醒道:
  “小心不要掉下去了呀!”
  如果现在就这样掉下海去淹死了,那真是太窝囊了。回到自己的故乡,家里还没去过。现在是哥哥的家了,据说沿街店面部分已经拆了,后面的住房还在,我以前的卧房已经被虎牙妞堆杂物了。
  “那房间太阴暗,霉气冲天的。”
  据说她是这样对她在海产品市场的同事说我的卧房的。还听说她在地方上混得不错,当了个什么小头头,比我哥哥赚得还多。
  虎牙妞在学校时就是女生中的头儿,还是飙车族里出挑的女明星。我哥哥曾是飙车族头儿的走卒,所以现在看到虎牙妞还是恭敬有加。穿着特工部队服装的两人那时的照片,现在还贴满了我那屋子的墙壁呢。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会生出一个酷似他俩的儿子来的。我经常这样衷心地为他们祈祷。
  钓鱼的三人中,一人钓起了几条河豚鱼,但这是不能食用的一种。于是那人便将那鱼丢在了水泥的大堤上。呼哧呼哧,河豚鱼发出嘶叫。来了一只猫,对河豚鱼嗅了一下,不感兴趣地跨了过去。好几条已经一半晒干贴在地上的、半死不活的、刚刚钓起还鼓着身子的河豚鱼被抛在水泥地上。
  我感到呼吸急迫。喉咙堵得厉害。感觉像受了莫大的压迫,又像受到了别人的冷落排挤。
  九十九用鞋尖轻轻移动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的河豚鱼,将它推下海去。河豚鱼扑通地发出声响。一个钓鱼人马上回过头来。
  “老头,你刚才干什么啦?”
  一脸的凶相,而且声音恶狠狠的。
  “老是吃我的鱼饵,这东西烦人呢。现在一到海里马上又要来咬我的鱼饵了。”
  “是吗。”九十九微笑着点头。
  “所以我是存心要将它们晒死的。”
  “是吗。”
  “你知道了还将它放生。”
  “不是,我不知道。”
  “不许再干这蠢事啦。”
  “知道了。”
  九十九被那钓鱼人训着,我在边上只是瞅着大海。呼吸畅顺多了。海潮的香味沁人肺腑,感觉好多了。
  “那么,我们走吧。”
  九十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生气。这样的男人真是软豆腐一块,有事情是靠不到他什么的,当然我也压根儿没想要靠他什么,一切任其自然即可吧,我这样想道。委琐丑陋,手无缚鸡之力,这样很好,这样自然不做作的样子很有趣,很好。这样很好,我对作出妥协的自己也感到很有趣。
  进了一家小饭馆,有鲽鱼干。我吃了两碗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九十九只吃了一碗。他吃鱼很是地道,刺与骨头中间雪白的鱼肉吃得干干净净,连鱼鳃里的肉也剔得一点不剩。
  “越看你呀,越像星球上的王子。”我在心里这样对九十九说道。
  嘴里叼着牙签,两手像点香烟似的,九十九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我也端起杯子喝起茶来。
  喝完茶将杯子放在台上,发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的。“呼呼”的呼吸节奏也是一致的。
  “我与这位九十九,今后要几次、几十次地一起吃饭呢。”
  我心里这样自言自语。这是一种预感,也是一种希望。啊,黯淡极了,我的前途不会是如此的黯然无光吧。
  两个穿着灯笼裤的男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我回想起三个月前看过的游先生的戏。游先生自己写剧本,但不是创作,都是拿小说什么的改编一下而已。这戏也一样,是太宰治的小说,叫“无赖人生”,稍微改编了一下,便排演上场了。当然主人公是他自己,配戏的是一位新手女演员,很明显,他是在捧那位女演员。噢,原来如此呀,我当时坐在台下看戏,心里有这么一种直感。游先生对自己中意的女人,总会“你的脸蛋呀”地说着,用手去拧她的腮。所以碰到游先生拧脸蛋了,就要特别注意。台上这位女演员看来一定是被游先生拧过脸蛋了。当然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让他拧过脸蛋。
  我死盯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鲽鱼干。
  与我一起睡过觉,这也许是游先生极力想抹杀的一桩心事。也许他对我有些恶心了,也许他会在背地里说我“又来了,来了来了,你看那女人真的来了”。
  我前一段时间在百货店的熟食柜台打工,但不久就不干了。现在是在同一家百货店的牛肉盖浇饭店里工作。那里生意不错,年轻客人特别多。每天干四个小时,是最忙的时间,店主人是不肯白付工资的,所以我也想辞去这份工作。我的目光移到了身边。
  “我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生活呀。”
  我鬼使神差地嘴里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
  “你老盯着看什么呀。”
  九十九的话只比我的话慢了一拍。
  马上又陷入了沉默。
  “过生活?在一起?”九十九慌慌张张地反问。
  我没有点头同意。
  我心里已经变了卦。
  九十九受到了激烈的冲击,眼珠子都弹出了眼眶。
  “这太好了,太高兴了,啊。”
  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样的艳福,九十九的称心如意我是明白的。可我想对他说,我是不称心的。
  “那话是随便讲讲的。”
  我想对他这样讲,同时又想把他的头抱入怀里。这是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
  可是,与他在一起生活,扪心自问是不情愿的。马上想收回刚才的话,我身体僵直着不能动弹。感情被分成了两份,一份是犹豫不决,一份是心慌意乱。
  “谁去谁那里呀?”九十九问道。
  “啊?”
  “我去你那里?还是你来我这里?”
  “我去你那里吧。”我言不由衷地回答。
  “这样好吗?”
  “哎。”
  “那我想想。”他还要摆摆架子呢。
  “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
  这一点我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这以后,九十九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不好意思反问,于是仔细地听着,但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职业棒球比赛实况,声音太吵了,以致九十九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清。只是从他的一脸苦相上看出,他是在讲些灰心丧气的话。啊,这个人太像现在的我了,我想道。九十九满是皱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啊,这样一个老头,我以后还要与他性交呢,我又想道。
  “下次见面,一起去找房子吧。”
  谈话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我一直都为你担心着呢!一直,一直。”九十九开始表露心迹。
  现在你吃些什么呀,我一直在这样担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你,尽我所能。我不敢有痴心妄想,但一直想对你说,来我这里吧,一直都想这么说的。可是你来我这里,像话吗,对你是太不好了,太引人注目……九十九说个没完。
  好了,先急他一下。
  我默默无语,不哼不哈。
  心里计算着,比起游先生来,这个人肯定会先死的。我之所以想与这个人住在一起,之所以说出要与他一起生活的话来,是因为潜意识中知道他的人生不会长,与他在一起不用花多少心思。好吧,我来服侍他。也许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与其去追求高高在上的明星,不如陪伴在这个人的身边,过上平静的生活来得现实。这个人又不奢侈浮华,生活会过得很充实富裕的。
  “借房子时,谁当保证人呀。”我一下子有些市侩地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个嘛,这事情嘛,”九十九张着口思索着,“总之,先找那些不用保证人的房子好了。”
  还是那样一味地不想让人感恩戴德。
  “非常那个,这种事情,唉,总会有办法的,不用担心,我会办好的。”
  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脸上也是一副当仁不让的表情。
  “租房的钱,一人一半吧。”
  我不由说了出来。我心里只想出三分之一,一半的话是太吃亏了。
  “不用,不用,能一起生活就好了。”九十九回答道。
  好极了。是呀,我是不必出钱的。于是赶紧哼哼哈哈地敷衍了过去。
  我可以不去牛肉盖浇饭店干活啦。我可以不劳而获了。不干活也可以不愁吃喝了。九十九可以养我啦。真应该找机会认真问一下他到底有多少土地呢!
  我们出了小饭馆。
  我闻了闻自己的手,不由放肆地说出口来:
  “一股鱼腥味。”
  在一家民房外的自来水龙头处,九十九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为我仔细洗着手。这地方的自来水是随便使用的,是为了那些钓鱼的人。
  柠檬色的肥皂装在红色尼龙丝网里,吊在水龙头边上,九十九就是用这肥皂为我洗手的。连我指甲边上的肉刺也仔细地看了,痛不痛呀,水冷不冷呀,还不断地这么问。真是媚态十足的洗手了,连我手指与手指之间也仔细地“吱吱”搓出了声音。
  站着的我,视线正好落在弯着腰为我洗手的九十九头顶上。与这个人真的过得下去?我心里还在问着自己。不会的,只是说说而已,马上就会分手的。我真想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分手肯定是我提出来的。九十九不会生气的吧,他大概会说“唉,好吧”。满脸的愁容,可他还会微笑的,皮肤一定会皱得烤山芋一般。为了洗别人的手,这么地消耗自己的体力,腰弯得虾米似的。我感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胸口闷得难受,但同时心情却不能说有什么不好。手滑溜溜的,感觉好极了。即使不能当面向他道谢,但我的感觉他是知道的。不过,那又怎样呢?与九十九见面时总是这样的。感情不能稳定。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呀,九十九直到坐进车里,还在这么反复念叨着。我嗅了嗅手上的味道。是柠檬的清香。我乘上高速巴士回到家里,手上的清香还是没有消失。
  会碰上这样的事,些许的黯然蒙上了我的心头。
  我呆呆地发怔。
  九十九则心情绝对地好,他穿着一件不知用几根过时的领带拼凑改制的西装马甲,我们照例还在一起开车兜风,还在一起看海。半个月前这样的行为也许可以说是谈情说爱,可今天却不是了,是一起守灵后归来。镇上居民会的会长死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场合出现了两个不该出现的人物,九十九的太太和她的姘头。那姘头是个渔民,他甚至与九十九的儿子也谈得十分投机。连九十九的孙子都喜欢围着他转。九十九的动作都像是躲在阴暗角落里,我在灵前献了一柱香便匆匆逃了出去。紧跟着九十九也出来了,他回了一次家,换了一身衣服。我则在汽车中等他。
  “这身丧服真漂亮呀。”九十九恭维我道。
  五天前我也穿过这身丧服。剧团里一位朋友过世了。
  那是我与游先生共同的朋友。对于游先生,那位朋友老是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我好敬重他哟。”不过这话有时倒是他的真心表露。游先生也十分器重这位朋友。他经常说想成为游先生那样的人,而且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空话。
  然而,他却自杀了。我真想问问游先生,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呢。然而我没能问出口,说出来的只是一番深表惋惜的话语:“这种十几岁的孩子才会做的傻事,他这样年纪的人了,怎么也会去做呢。”
  对于游先生来说,朋友的自杀无疑是对他的背叛。我真想看看游先生那副遭人背叛的难受失望表情。
  守灵、葬礼都有不少剧团的人帮忙,我中途便退了出来,因为我不能容忍在这种场合也老受到剧团里的人的冷落。大家都在认真地干着正经事,只有我没有应该做的事,也不能去死者朋友家人面前表示一些哀悼,只能在厨房里干些洗茶杯饭碗什么的杂活。同时我的耳朵里还不时传来剧团那些人在死者家人背后的流言蜚语,什么上吊倒是很省事的呀,什么遗书也没有,演出服装还挂在墙上呀,什么是用毛巾吊在门把上的,这么低的地方怎么吊得死呀,等等等等,听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谁也没打招呼便从灵堂的幔帘背后溜了出去。谁也没有发现我的不在。尽管我知道我走后游先生一定会在灵堂露面的。
  死了人,而且是朋友,还有便是游先生昨天结婚了,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地方上的小报也登了一小块消息,报道了游先生的结婚,也报道了那位朋友的自杀。两者会有什么联系呢?不会的。因为死人是突然的,结婚却是早就定好了的。
  我心里对这事也怔怔地想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独自嘀咕道:“还没接受教训呀!”
  我真想看看游先生装疯卖傻的脸,所以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还想着去看看他,想到与九十九今天有约会,便打电话去要取消或者推迟日期,然而电话里九十九却告诉我镇居民会长昨晚死了,今晚要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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