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狐 客

作者:乔万民




  我初识王弗是在二十多年前。
  那是一个天上刮着小雪的傍晚,生产队的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我背着—个行李卷儿跟在生产队小队长马大愣的后面朝院子东南角的马圈走去。那时我刚高中毕业,下乡到这里,被分派去喂马。
  马圈里静悄悄的,横竿上拴了有三四十匹马,一排长长的马槽子里光溜溜的,不见一点儿草料。有几匹马看来是饿急眼了,正咯吱咯吱地啃着马槽沿儿。马大愣见了,拉下了脸子,领着我大步朝里边喂马人住的小屋走去,一脚踹开了门。屋里,一盏昏暗的电灯高悬,一铺大火炕上,炕席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烧焦的窟窿,一个脏乎乎的铺盖卷儿凌乱地堆在那儿。灶坑里烧着高粱秸,青烟缭绕,呛人肺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只大木头箱子上,佝偻着腰,趴在炕沿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正吃力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见马大愣踹门进来,他赶紧跳起来,摸起一个料斗子就要往外走,嘴里道:“哎呀,马队长,实在对不住。您瞧,我把喂马这茬儿又给忘了。我这就去,这就去。”马大愣挡住老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王弗,你给我说说吧,你这都是第几回了?啊?第几回了?”未容王弗分辩,他从炕沿上抓起书,随手往灶坑里一扔。王弗立刻扑了过去,顾不得烧手,一把掏出书来,一看,封皮已烧坏。他心疼坏了,揪起袖子,反复擦拭,涨红着脸朝马大愣喊:“我耽误了喂马,是犯了错误,你怎么批评教育我都行,可是你不能烧我的书。你知道吗,书籍对我们人类是多么的重要吗?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这可是原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呀。”马大愣冷笑道:“要论看书,谁也没有你看的书多,你咋样啦?不还是这副德行吗?你少给我在这儿装人得了。”王弗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打开大书箱子,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锁好。这才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说:“马队长,您放心,我下次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马大愣却冷着脸表示,没有下次了,这次就让你戒喽。他出去带回了三个民兵,把土炕烧得直冒青烟,然后褪下王弗的裤子把他按坐在那里。王弗被烙得痛苦不堪,面色绀紫,呻吟不止。
  马大愣俯身到王弗脸前,略带微笑地问:“咋样,老王头,烙得舒坦吧?”王弗使劲儿摇头:“这怎么会舒坦?痛苦至极,痛苦至极呀。”马大愣一笑说那就好,然后拿了纸笔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看书了,再也不耽误喂马了。王弗停住了呻吟,瞠目道:“第一条不能写,第二条能写。”然后,闭目、低头、呻吟。马大愣呆呆地看了王弗一会儿,挥了挥手说:“中了,中了,那你就写第二条吧。”王弗抬头,露出了些许惊喜的样子,问:“真的?”马大愣说是真的。王弗说那他就写。保证以后再也不耽误喂马了。他拿起了纸笔,手指头哆嗦着一笔一画地写好,又看了一遍,无误,方恭敬地交给了马大愣。马大愣看也没看,顺手把保证书往兜里一塞,带人离去。在马圈的过道上,马大愣还偷偷地咧了咧嘴儿笑了一下,估计很是为自己的威风凛凛而自鸣得意。
  我赶紧奔了过去,从炕上扶下了王弗,他骂马大愣不是东西,但却很认真地回了我一句:“要说马队长吧,他这千人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王弗那年五十三岁,可看起来至少有六十三岁的样子。他长得又老又丑,高颧骨,大嘴岔,额头高耸宽大,跟个寿星老似的。牛鼻子,眼睛却似秃鹫,炯炯有神。五短身材,走路一条腿还略有点儿瘸。此公相貌如此,却是当年北平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可惜时运不济,早早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收监十年,出狱后被发配到这里劳动改造。王弗别无长物,只有一大箱子书,是入狱前寄存在朋友家里的,出狱后取过来长相厮守。
  我和王弗同吃同住同喂马,发现此公怪癖多多。晚上,屋子里太冷,喂完马,我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王弗从外面进来,把料斗往墙角一扔,搓了搓手,就急忙打开了他的大书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看了起来。我从侧面看着王弗那种专注的样子,觉得很是无聊,慢慢地就迷糊起来了。王弗伏在炕沿上凝神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拍着炕沿扼腕长叹:“痛惜呀,真是令人痛惜。”想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吓了一跳,猛然醒来,喝道:“老王头,你这是闹鬼哪?”王弗赶紧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扰您清梦了,见谅,见谅。就这么一小段儿,就这么一小段儿,看完就睡,看完就睡。说罢又自顾低头看书。我已了无睡意,盯着王弗看了好半天,问他,你成天看那些玩意儿,有意思吗?王弗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看它会使你受益终生,我希望你也能看一看,这样你就会觉得活得有意思了。”我有些犹豫地说:“看看?看看就看看,反正也没事儿干。”王弗立刻热情洋溢地表扬我:“这就对了,看来孺子可教,你就应该看书。”他从书箱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你先看这—本吧,卢梭的《忏悔录》,你看看吧,看吧。”我接过书,趴在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
  渐渐地,我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了。在王弗的指点下,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看了他书箱子里的大部分中外名著,并对王弗产生了崇高的敬意。原来我叫他老王头,这回我一口—个叫他王老师了。第一次听到我喊他王老师,王弗的脸上且惊且喜,既而得意洋洋,神气了得。他伸出一指,点到我的鼻子上,又勾回来点到自己的鼻子上道:“对了,你管我叫王老师就对了。既然你称我为老师了,那我就要尽职尽责地培养教育你。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以我现在的知识储量,教你一辈子都没问题。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一看便知,他也是给点儿露水就想发芽子那伙的。那咋办,那我就得说信呗。
  这期间,马大愣搞上对象了,她的名字叫乌梅。乌梅家是另外一个屯子的,离我们黄岗子屯儿很远。她的父亲原来是一个中学的校长,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只有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据说乌梅的父亲早先有很多藏书,所以乌梅从很小就爱看书。“文革”的时候,这些藏书被红卫兵付之一炬,她的父亲也因为出身有问题下放到农村,后被打伤致残,瘫痪在床。乌梅念完高中就在家伺候父亲。乌梅的父亲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就托人赶紧给乌梅介绍对象,怕自己一旦撒手人寰,乌梅就会变得无依无靠。乌梅对父亲是顺从的,所以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没有拒绝。就这样,马大愣走进了乌梅的视野。
  乌梅长得绝对漂亮,但是个黑美人儿。她的皮肤是黑的,但黑得晶亮,黑得透明。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她的脸上长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绒毛下的黑皮肤细嫩光滑得犹如绸缎。弯如月牙的细眉下藏着一双清澈如泉的眸子。绝对的樱桃小口,只不过嘴唇是黑色的而已。
  在乌梅家里,媒人把他们互相介绍了以后就笑着掩门而去。马大愣抬头只看了乌梅一眼就傻了,立刻不断地拿袄袖子抹脑门子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汗珠子。乌梅则垂目不语,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二人沉默良久,乌梅试探着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马大愣一听来神儿了,脱口而出:“我会打车轱辘把式。”乌梅一笑。马大愣说,你不信?话音未落,三把两把脱掉了衣服,就地打了两个车轱辘把式,然后翻着眼皮问乌梅:“还用不用再来俩了?”乌梅忍不住一笑。就这样,马大愣凭着两个车轱辘把式打动了乌梅的心。
  乌梅的父亲去世后,马大愣和乌梅很快就办喜事儿了。那天,我和王弗也应邀前往。
  正是仲春时节,空气清冽,到处弥漫着秋野里飘过来的甘甜气味。马大愣家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酒席,马大愣带着新媳妇乌梅站在大门口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王弗见到乌梅时突然眼前一亮,便直直地看定了她。马大愣毫无表情地指着我和王弗向乌梅介绍道:“他俩是咱们队上喂马的。”这样的介绍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这让见到乌梅眼前一亮的王弗感到难以忍受。马大愣话音未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对乌梅表白道:“马队长刚才这样介绍是错误的,最起码是不够全面的。喂马,只是我表面上不得不干的一项工作,而实质上,我是一个学者。”他又指了指了我道:“他,是我的学生。”乌梅淡淡一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就崇拜有学问的人,将来你也收我做你的学生吧。”王弗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说那绝对没问题。又非让我对乌梅现身说法:自从我成了他的学生以后已经学到了多少多少知识云云。乌梅含笑静静地看着王弗,眼神里显然有很崇敬的意思流露出来。王弗见状,便愈发不肯离去,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炫才弄博。满院子的人都静了下来,怨愤地盯着他。乌梅觉出了气氛不对,有几次想委婉地打断王弗,可惜他连—点儿这样的机会都没给她留。马大愣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道:“王弗,你给我哪儿疗陕哪儿呆着去。这满院子的人就都得等着听你在这儿白话呀。”马大愣的话犹如导火索,立刻引发了满院子人同仇敌忾地吼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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