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狐 客

作者:乔万民




  转眼间,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明天我就要告别五年的喂马生涯,离开黄岗子屯,前往首都北京去报到了。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王弗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这天晚上,王弗默默地坐在大书箱子上看书。我收拾好行李后,走过去小声告诉他明天我就走了。王弗头也不抬地:“是吗?那好。”我问他是不是还为那件事儿和我生气呢,他生硬地:“不敢。”把身子扭到了一边。我一时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卷儿独自一人离去。我走到了黄岗子屯外停了下来,向前望去——一条乡间的土路从脚下伸开,蜿蜒着绕过—片枝叶繁茂的杨树林,消失在远方。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正欲向前走去,王弗手里抱着那本封皮被烧焦了的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到他,我且惊且喜。王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和乌梅的那件事情,我反复想了想,还是我做得有些唐突。我向你道歉,有机会,我还要向乌梅道歉。好了,这事儿我们就不说了。”他把那本书递给我,“你也知道,除了书,我没什么能够送给你的了。”我的眼圈儿有些发红,手哆嗦着接过了那本书。王弗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吧。不送,珍重。”然后掉头而去。那一刹,我看到他的眼中泪光一闪。
  在我离开黄岗子屯的第三年,王弗给我来信说,厄运再一次降临到了乌梅的身上。她被确诊为骨癌晚期,已经失去了任何救治的机会。王弗在乌梅确诊后的第二天就毫不迟疑地从马圈搬到了乌梅的家里,他要伴着乌梅走完人生的最后旅途。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傍晚,许多村民站在乌梅家铺满积雪的大门口朝院子里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背着一个行李卷,手里拎着洗漱用具匆匆而来。众人们见了,都闪开了一条路,王弗目不斜视,径自走了进去。屋里面冷冷清清,毫无生机。乌梅盖着一床被子躺在炕上,五岁的儿子坐在炕沿下的一个小板凳上,头顶着乌梅的头,不停地蹭着,嘴里反复低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乌梅间或从被子里伸出手无力地抚摸一下儿子的头。王弗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抱起了孩子,怆然道:“孩子,不怕,还有我。”乌梅惊愕地抬起了头,和王弗四目相对,眼圈儿都渐渐地潮红起来。那天晚上,孩子已躺在炕上沉沉睡去。乌梅披着衣服和王弗各坐在一张椅子上,遥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沉默良久,王弗说:“乌梅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会替你去做的。”乌梅想了一下,站起身,慢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厚沓稿纸,走回来,交到王弗的手里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写的一些小诗,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顿了一下,她轻轻叹道,“以前我还一直想,我要是能够亲眼看到我的诗结成了集子,那该多高兴啊。可是现在看来,这也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了。”她微微一笑,把诗稿交给王弗,“等我去了以后,你就替我保管,好吗?”王弗接过了那些诗稿,深深地望着乌梅。
  王弗住进了乌梅家另外的一个屋子里。那天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在地上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乌梅的诗稿不停地看着。时而扼腕长叹,时而以手捂面剧烈地抽泣。天刚蒙蒙亮,王弗走进了乌梅的房间。乌梅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看着房顶出神。王弗站在乌梅的头顶上说:“乌梅,我要让你见到你的诗集。”乌梅仰起头静静地看了王弗一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王弗说:“你等着,好吗?等着!”
  王弗来到了一家个体印刷厂找到厂长,把乌梅的诗稿递过去问要把这些诗稿印成诗集得需要多少钱。厂长翻看了那堆稿子后,问道:“你一共要印多少册?”王弗伸出一根指头说:“就印一册。”老板睁大眼睛:“就印一册?那你想干啥呀。”王弗说:“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厂长给他核算完了,说至少也得一千块钱。王弗的脸一下涨红了,笑着说:“您看啊,是这样的,我……我吧,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厂长不悦地说:“你拿不出钱来,那你来扯啥来了?”王弗犹豫地问厂长他们厂子里是否需要打零工的?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不可以替他们打点儿零工把书钱给顶上。厂长翻着眼皮看着王弗道:“你能干啥呀?”王弗赶紧表示他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把诗集印出来,干什么都可以。厂长想了一会儿,答应可以让他试试,不过得等到他什么时候把钱挣够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印。王弗赶紧表态说好的,好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弗每天起早贪黑地在肮脏嘈杂的车间里干着重活,吃力地扛起一件—件的大纸包。一天,王弗蹬着一个拉满了印刷品的三轮车吃力地上坡。接近坡顶时,他实在蹬不动了,三轮车顺坡退了下来。车翻了,他重重地摔倒了,脸上蹭出了很大的一片伤痕。他艰难地爬起来,扶起了三轮车,把散落的印刷品一件一件再装上去。
  这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以后,乌梅从炕上起来,倒了一盆热水洗了洗脸,简单地擦了擦身子。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慢慢地梳妆打扮起来。乌梅虽然重病在身,但美丽依旧。她对着镜子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然后慢慢地走向王弗的屋子。
  王弗披着一件开了花的大棉袄,侧着脸趴在炕沿上睡着了。露在外面的那一侧的脸上又青又肿,凝着一些血痂。他前边的炕上摆着一碗结了冰碴儿的包米精子粥和吃剩下半根儿的腌黄瓜。乌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王弗好一会儿,泪水渐渐地涌上了她的眼帘。有顷,她掏出了一个手绢,沾了一点儿唾沫,走到王弗面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擦拭着。王弗睡得更甜了,居然还打了几个大大的鼾声,然后就突然地,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看到了乌梅,既意外,又高兴,就欲站起来给她让座。乌梅细声细气地说:“你别动,你别动,我再给你擦一擦。”于是他就那么顺从地挺直着身子坐着,任由她轻柔地擦着他的脸颊。乌梅擦了一刽乙,直起身子轻声问:“你这一生中从来就没有尝到过女人的滋味,是吗?”王弗深吸了一口气:“是的。”乌梅开始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我……我要让你得到补偿。”
  灯光下,乌梅黝黑的皮肤像绸缎一样闪着光泽。她的脖子细长而又温润,一团又浓又密黑得发亮的头发绾起来,松松地拢在脖子后面。她的乳房硬硬地挺着,覆着一层隐约可见的黄色绒毛。两只乳头呈淡粉色,周边看不出一点儿乳晕。她的乳房并没有因为生了孩子而遭到任何破坏,这几乎还是一对完美的处女乳房。
  王弗鼓起双眼,狠狠地凝望着乌梅赤裸的上身。他的脸涨成了紫色,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条条绽起;他的喘息呼呼有声,喉结不住地蠕动,就像—架破风箱被猛烈地抽动着,有一种急促挣扎的感觉。他的嘴张大着,甚至还有一串儿口水不争气地悄然滑落出来。长时间的沉默。乌梅垂着眼帘细声细气地问:好吗?王弗呜咽道:“好,好,简直美得无与伦比。”
  乌梅细细的声音:“那,送给你好吗?”边说边把王弗的头按在自己的胸上。王弗浑身惊颤,非常响亮地咽下了一口涎水,然后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有顷,乌梅柔声道:“我怕是很快就要走了,现在不给你,怕就没有机会了。好吧,那就来吧……”说着,欲往炕上引领王弗。王弗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乌梅的腰,怆然道:“不,不要,乌梅,不要,这样就足够了。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一刻,我会永生珍藏在心底。”王弗的眼泪大颗地滴落下来。乌梅抱着他的头,眼泪也在无声地流淌……
  乌梅的病情很快恶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就在这一天,王弗终于挣够了那一千块钱,乌梅的诗集开机印刷了。早晨,王弗站在乌梅的头上小声说:“乌梅,坚持住,我今天要送给你一个珍贵的礼物,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乌梅勉强一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今天雪大,路上多……多加小心。我等……等你回来。”
  晚上,在漫天飘飞的大雪中,王弗抱着一本刚刚印出来的诗集踉跄地跑进了乌梅的家里。然而,晚了。乌梅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小儿子坐在炕沿下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挂着满脸的泪痕,抱着乌梅的一只胳膊睡着了。王弗满身是雪,手里托着那本散发着墨香但装潢粗糙的诗集奔到炕前,急切地呼唤道:“乌梅,乌梅……”乌梅没有任何反应。王弗伸手试了乌梅一下鼻息,然后木然地站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看着炕上的乌梅,小声说:“乌梅呀,我终于把你的诗集印出来了,我终于能把它献给你了,你能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吗?”乌梅静寂地躺在那里。王弗喉结抽动了半晌接着说:“乌梅呀,我还给你的诗集作了个序,我现在就念给你听听,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诗集,声音哽咽道:“我初识乌梅是在一个花香轻飘的春天里……”
  当我得到消息赶回黄岗子屯儿时,得知乌梅已经下葬了,便急忙来到她的墓地。在茫茫的雪地中,乌梅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格外显眼。王弗带着乌梅的小儿子正站在墓前,我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在不远处看着删L
  王弗从怀里掏出了那本诗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墓前,然后拿出一盒火柴小心地点燃了它。诗集很快变成了一团火焰,在寒风中轻轻地跳跃着。王弗凝视着火焰大声道:“乌梅呀,带上你的诗集高高兴兴地远行吧,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那一片家园去吧。”火焰摇曳跳动着……乌梅的儿子指着火焰道:“那里有什么?”王弗摸着孩子的头顶道:“那里有你妈妈心灵的声音。”火焰渐渐熄灭了,随后被一阵清风飘然卷走。
  责任编辑 伊丽霞
  题 字 张学军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