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狐 客

作者:乔万民




  转眼间到了1977年,我和乌梅都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结果,我以三分之差落败,而乌梅却接到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可惜,她始终没能迈进大学校门一步。起因却只为王弗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乌梅和马大愣结婚以后,乌梅不同意马上要孩子,这一点马大愣欣然接受。他怕乌梅怀上了就不让他沾边儿了,按他的话说,那还不得活活把他给憋死呀。所以,他们就一直采取避孕措施,主要就是带套儿。据说乌梅不能吃避孕药,一吃就恶心得不行。
  乌梅接到录取通知书,王弗亲自前往马大愣家,在对乌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之后,他又当着马大愣家人的面儿做了一个大胆的预言。他说,如果乌梅能跨进大学的门槛儿,必会有真正属于她的白马王子在那里等着她。这次他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没用“鲜花”和“牛粪”等一类通俗的词儿,而是改用了文雅一点儿的——白马王子。马大愣果然不懂,就警觉地问白马王子是啥意思。乌梅听了就抿着嘴儿偷笑。王弗则哈哈大笑起来,点着马大愣的鼻子说,你连白马王子都没听说过?整个一个文盲嘛。我所说的白马王子就是乌梅心目中理想的情人。马大愣:“情人?哪我算干啥的?”王弗决然道:“你?和乌梅比较起来,你什么也不是。”王弗对乌梅的一番热烈赞美让马大愣一家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最终,他们做出决定,绝不能让乌梅上大学里边儿去找什么大白马去。于是,想出绝招。
  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报到上学去了,但乌梅却感觉不对劲儿了,常常恶心厌食,就一个人悄悄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个检查,医生确切地告诉她,她怀孕了。乌梅回到家里,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就从马大愣的枕头下边拿出了套子,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终于发现了上边的针孔。
  此后的几天里,马大愣、他爹他妈以及他们发动来的亲朋好友走马灯似的,轮番做乌梅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心意思是,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乌梅静静地听着,不说—句话。
  这期间,王弗也闻讯赶来,希望能和乌梅单独谈谈,要在精神上给予她支持和鼓励,但被马大愣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院门外。王弗不走,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踽踽徘徊良久,见终无机会可以进去,最后朝院里喊了一声:“乌梅,你千万不要向恶俗势力低头,你要把握住你自己的命运之舟啊,绝不能自毁前程。”马大愣闻声跑出来要揍他,王弗这才障悻离去。
  乌梅一直沉默了三天,最后开口答应马家她不上大学了,把这个孩子给他们生下来。乌梅的退让令马大愣一家额手相庆。王弗闻言却痛心疾首。夜里,王弗在马圈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仰望着外面的星空发出长长的叹息:“悲剧呀,悲剧。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就这样被恶俗势力给吞没了。”
  高考落榜让我心灰意冷,整天以酒浇愁。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王弗都会怔怔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是自毁前程啊。今年没考上,明年还可以接着再考嘛。一天早晨,宿酒初醒,我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见枕头边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男人不可学阿斗。”王弗进来,低着头对我说:“我给你写的你都看到了,以后我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从此我振作起来,发奋苦读。而王弗则把喂马的活全包了,不让我分心。
  乌梅为马大愣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令马家欣喜万分。但她心中的苦闷和怅然却难以排解,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写诗,她写了很多首诗,但从来没让任何人看过。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马大愣和刚刚满月的儿子早已躺在炕上睡着了,乌梅还坐在她简易的梳妆台前写诗。她时而抬头凝思,时而伏案疾书。马大愣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乌梅喊道:“梅呀,你还干啥呢,都啥时候了,快钻被窝睡觉吧。”乌梅最后写了几笔,拉开抽屉,把诗稿放了进去。她的那个抽屉里已有很厚的一叠诗稿了。乌梅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马大愣一只手搂住了她,顺手关上了电灯。黑暗中,乌梅睁大着眼睛,马大愣却酣酣入睡了。
  就在这—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子夜十分,马大愣穿着衬裤,披着一件棉大衣出去撤尿。外面的大雪依然地飘落着,但天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他解完手,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路过对面屋他爹妈房门前的时候,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情况有异,就推开了门,朝里一看,低声惊道:“不好了,煤烟子把他们熏着了。”一闪身就蹿了进去。带着门弓子的门在他的身后很快就关上了,里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结果,马大愣不但没有救出他的爹妈,自己也被熏死在里边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在屯子里到处回荡:“不好啦,老马家三口人叫煤烟子给熏死啦……”就这样,一夜之间,乌梅母子成了孤儿寡母。但更令乌梅感到悲哀的是,屯子里的人一下子都对她避而远之了。 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她是个白虎精,一下就妨死了三口人,谁要是沾上她的边儿,那可就晦气大了。
  冬日傍晚,乌梅胳膊上戴着一个孝箍,抱着孩子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路两边有人在后面朝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两个屯子里的男人迎面走来了,乌梅让到一边,点头勉强笑着向他们问好,而他们却像见了鬼似的,一句话没说,赶紧躲开了。乌梅轻轻地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低着头继续朝前走。那两个男人和后面路边的人聚到一起,朝乌梅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从后面追了上来,嘴里大声地喊着乌梅。乌梅没有理会,低头继续往前走。王弗追了上来,拦住乌梅问:“乌梅,你怎么了?”乌梅犹豫了一下说:“王老师,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往来了,好吗?”王弗很认真地道:“那我就很费解了,你能跟我明确地讲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吗?”乌梅垂目低声道:“你没听大家都说我是白虎精,只会妨人的吗?”王弗闻言,哈哈大笑。他伸出一指,点着乌梅的鼻子道:“乌梅呀乌梅,你怎么也这么趋俗啦,这么陈腐愚昧的说法你居然也把它当回事儿了?要我看,你不但不是什么方人的白虎精,相反,你是一个最最优秀的好女人。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乌梅的眼圈儿有些发红,更深地低下了头。王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朝乌梅喊道:“乌梅,你看着我,像我这样,抬起你高贵的头颅,目视远方,走你的路。看到没有,像我这样。”他边说边抬头挺胸朝前走,给乌梅做着示范。乌梅忍不住略略一笑,微微抬起了头,抱着孩子紧王弗而去。
  经过两年的努力,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上的是我梦寐以求的北大中文系。在马圈里昏暗的灯光下,王弗在向我表示祝贺的同时,还暗示要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但现在不能告诉我,明天到乌梅家再宣布。我将信将疑。
  第二天中午,我和王弗来到了乌梅家。看来乌梅是早有准备,地中间已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三副碗筷,还有一壶散装白酒正放在一个铜盆里烫着。王弗和我相对而坐。乌梅端上了两盘菜,朝我们笑了一下说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王弗问我:“你认为乌梅如何?”我说她是很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王弗颔首,说:“你若是错过了这个女人,就等于错过了你一生的幸福”我惊异地问他:“你说什么?”这时乌梅端着两盘菜走了进来说:“咱们开始吧。”分别斟了三杯酒,坐了下来。王弗举杯,看着我说:“来,首先让我们为你考上北大干一杯,祝贺你终于改变了命运。”我们三人碰了杯。我偷偷地看了乌梅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乌梅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朝王弗看去。王弗呷了一口酒,慨然道:“在我这一生中啊,就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那就是你们俩。若论才德容貌等诸多方面,你们都堪称是天下绝配,如果你们两个能走到一起,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但由于天意人缘未至,直到今天你们才有了这种可能。我希望我的这一热切期盼能够得到你们的认可,并希望它很快就能变为现实。为此,我要祝福你们。来,来咱们干一杯。”乌梅咬着下嘴唇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端杯。我怨愤地瞪了王弗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王弗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地说:“好了,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你们俩可以谈谈各自的想法了,说吧,没关系的。”我冲口对他说:“王老师,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荒唐吗?”王弗愕然。我又问乌梅:“乌梅,你认为我们两个合适吗?你不认为王老师这样安排我们两个有些强人所难吗?”乌梅脸色一下变得绯红,不安地朝我笑了笑,勉强点了点头。王弗直愣愣地看着我道:“我的这个期盼荒唐吗?不,一点儿也不荒唐。我敢说只要你和乌梅相处一下,就会发现她是一个……”乌梅站了起来,打断了王弗的话道:“孩子这会儿怕是要醒了,我过去看看。你们俩多吃一点菜,少喝一点儿酒,好吗?”王弗和我都阴沉着脸,勉强朝乌梅笑了笑。乌梅轻轻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王弗和我互相狠狠地对视着。良久,王弗说:“说说吧,你怎么回事儿?”我冷着脸说:“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乌梅,甚至有些地方还很欣赏她,但也绝谈不上爱她。你在事先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就这么做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乌梅也不明就里,那你也是对她的不尊重。你喜欢乌梅那是你的事情,怎么可以移花接木让我当替身?怎么说我也还是个处男啊,而乌梅呢,孩子都那么大了……”王弗听我说到这儿,脸色一下变白了。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鼻子道:“我……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一个凡夫俗子。好了,我们没有什么可再谈的了。”说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我呆坐了一下,也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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