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狐 客

作者:乔万民




  天近傍晚,王弗抱着一堆烂纸碎页,哭丧着老脸回到了马图里。他把书往炕上一放,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书架子,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来。突然,他跳起来,抄起了墙角处的一只斧子,朝着书架狠狠地砍了过去。可怜他创办的乡村图书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歇业大吉了。
  
  王弗躺了两天,第三天他爬起来,开始修补那堆烂书。他把一块木板钉在两个木头墩子上,上边放着几本撕烂的书,旁边放了一盆糨子,还有一支笔和一些白纸条。暖阳中,他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粘裱着,那个细致劲儿,就跟大姑娘绣花似的。只不过他的那双老手太粗糙了,对缝对不齐。他不气馁,屏气凝神,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有时候涎水从嘴里淌出来他都不知道。当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表示要帮他一下的时候,他回身乜斜了我一眼说:“你不行,你以为你能干得了吗?就算你能干得了,你以为我能信得过你吗?”
  
  乌梅无声地走了过来,站在了王弗的身后嗫嚅道:“王老师。”王弗闻言跳了起来道:“乌梅呀,你来啦。”乌梅点了点头,面色难过地说,她为那些人的做法感到难过,她要替他们向他道歉。然后,她又看了看王弗粘的书,试探道:“王老师,我来帮你粘,好吗?”王弗拍手道:“好,好。你行,他不行。”他指了指我。我转身就走。
  乌梅细心地粘书,王弗站在后面很开心地看着。乌梅粘到了一处接不上的地方,就问王弗道:“王老师,这儿怎么办哪,接不上了。”王弗看了看道:“没关系,没关系。这是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第六章开头的一段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都在我这里装着呢。”又指了指笔和纸条道:“我背,你记吧。”乌梅拿过了笔和纸条铺在了书上静静地等待着。王弗抑扬顿挫地吟诵道:“正当四月初旬,樱草开花,一阵煦风吹过新掘的花畦……人从花棚的空当望出,就见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流过草原。黄昏的雾气在枯落的白杨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乌梅间或抬头,钦慕地瞥一眼他。王弗已深陷意境之中,摇头晃脑地接着吟诵道:“远处有牲畜走动,听不见脚步声,也听不见叫唤……钟总在响,安安静静的……”他突然停住道:“啊,多美的意境啊……”乌梅停下笔,仰头闭目,微微颔首,细声应和道:“是呀,真的是很美的……”王弗深情地道:“乌梅呀,在这样一个偏僻的乡村,也只有你和我能领略这样美妙的意境啊。你说是这样吗?”乌梅突然不动了,就那样仰头闭目地停在了那里,细细地喘息着,不作任何回答。
  乌梅每次来王弗这里借书只借一本,送回来的时候都用粉红色的纸包好书皮儿,偶尔在上边还画一朵插花。每一次,她都会受到王弗的热烈赞扬,说她才是真正喜欢书爱读书的人。对王弗的盛誉,乌梅总是显得不卑不亢,淡淡一笑,拿了书就走。
  马大愣见乌梅一趟一趟往王弗这儿跑,借了还,还了借的,觉得她太辛苦了,就说,你不用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了,你要是真喜欢他的那些破玩意儿,明天我套挂老牛车把他的那个破箱子一下子都绐你拉过来得了。他还特意跟乌梅强调,小梅呀,你觉得王弗是个人物吧,嘿,那是他在你面前。在我面前你看他啥样?我说让他咋的他就得咋的,我专治他这样的人物。乌梅乜斜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了不起呀。马大愣正色道,那可不咋的,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就得听我的。乌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边静静地看书去了。
  马大愣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了几个基于民兵来到了马圈对王弗说,你这一箱子破书我得给你收喽,省得你一天钻头不顾腚地耽误喂马。王弗扯着嗓子喊,我什么时候耽误喂马了?自从你批评我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耽误过。马大愣说,没耽误过也不行,你的这些书都是大毒草,我不收了你的,我这个小队长也坐不稳当。王弗一下趴在了箱子上,死活不动。马大愣对王弗说,咱们好说好商量的,你让我把书拉走,给你找个地方好好存起来,要不的,我一把火给你烧喽。王弗决然喊道:“要烧你就连我一起烧了吧。”马大愣朝带过来的几个基干民兵一挥手,他们就扑了上去,拉开箱子上的王弗,喊着号儿,把箱子抬到了外面的老牛车上,拉走了。王弗站在院子里,跺着脚,狼嚎一般地大哭起来,我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把他拽回了马圈。
  王弗坐在炕上,拍着炕沿号啕道:“此举不啻剜心,此举不啻剜心哪。”我正在劝解他,突然门被撞开了,马大愣亲自上手,和几个基干民兵一块儿,哼哧哼哧地又把大箱子给抬了回来,乌梅随后跟了进来。
  马大愣他们把箱子放了下来,但没放到原来的位置。还没等他们直起腰来,乌梅就轻轻喝道:“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马大愣就朝基干民兵喊:“放好,放好,原来放哪儿了再原封不动地给我放哪儿。还看啥呀,赶紧哈腰伸手哇。”他率先哈腰伸手。
  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好了,马大愣直起腰,长出了一口大气,两眼直勾勾地看定了乌梅。乌梅垂目道:“你别看我,你看着王老师。”马大愣就转头,又直勾勾地看定了王弗。乌梅说:“刚才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跟你交代了嘛,你应该跟王老师说些什么了?”马大愣应声道:“老王头……”此话—出,即知失口,他赶紧怯怯地看了一眼乌梅,接着一气呵成:“王老师,我把你的一箱子书都抬走了,是想给我媳妇放在家里边慢慢儿看,我媳妇把我给教育了一顿,说我这事儿干的有点儿不是人揍的……”乌梅闻此言,皱了皱眉头。马大愣见状,赶紧补充道:“不是人揍的这句话不是我媳妇说的,是我说的。”王弗惊喜地对乌梅说,哎呀,原来马队长是想把书给你呀,我要是早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吗,那我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又转身对马大愣说,去吧,你再把这些书拉回去吧。放到乌梅那里,比放我这里更让我放心。
  马大愣生硬地:“这回,你想给,俺们也不要了。”乌梅乜斜了马大愣一眼,静静地转身离去。马大愣对手下人喊,跟上,跟上,紧随其后,簇拥着他,走出了马圈。
  王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年都要过圣诞。过去,每年的圣诞夜都是他一个人偷着过,这一次,他秘密地邀请了我和乌梅。王弗站在地上,微眯着眼睛,手里高举着一个玻璃瓶子在轮着8字摇晃着。玻璃瓶子的瓶口用玉米芯塞着,里边可以看到粉红色的混合液。在他前面的炕沿上摆着两个商标粗糙的酒瓶子,一个里边装有半瓶白酒,一个里边装有半瓶红酒。我和乌梅隔着那两个酒瓶子分坐在炕沿两侧,都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王弗陡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玻璃瓶子往炕沿上一墩,哈哈一笑,搓着双手道:“好了,鸡尾酒调成了。”我指了指那两只酒瓶子,狐疑地问他,就这么廉价的两种酒往一块儿这么一掺和就叫鸡尾酒了?乌梅抿嘴一笑。王弗正色道:“是的,这就是鸡尾酒。尽管这种鸡尾酒的品位不高,但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的勾兑程序却是绝对规范的。”我赶紧主那是,那是,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王弗对我的话未予理睬,又端上了一个破盆子,里边装的是黄瓜丁、胡萝卜丁和土豆丁,上面撒了一些白糖。盆子沿上放着三个铝匙。面对我和乌梅狐疑的目光,王弗得意地说:“你们瞧,这就是我做的蔬菜沙拉。里边的原料都是我从地里捡来的。你们看,这腌黄瓜虽说老了一点儿,但口感绝对好。这胡萝卜丁,虽说失去了很多水分,但里边仍然含有丰富的胡萝卜素,极具营养价值。还有这马铃薯丁,很纯正的。哈,这是一道多么独具风味的沙拉呀。”他搓了搓手,打开箱子,拿出了三只高脚杯子。我当即惊讶,表示这样的杯子,很少见过。王弗摇晃着脑袋说:“你当然没见过,这是我在北平念燕京大学时用过的,纯正的美国货呀,我一直珍藏着,平时是不用的。”他又拿出了一根我儿粗大的蜡烛,用菜刀切成了几段儿,然后端来了一大碗凉水,把一段儿蜡烛放在水面上点着告诉我们这叫水上漂烛,也是圣诞晚宴所必备的。他把水碗放到了炕上,随手关上了电灯。小屋里一下子闪烁起摇荡的烛光来了。王弗坐在书箱子上,把鸡尾酒斟进了高脚杯,举杯对乌梅和我说:“好,我们的圣诞晚宴现在开始。”我看了看那一大盆子蔬菜沙拉问他,这就是圣诞晚宴?乌梅忍不住笑着低下了头。王弗一拍额头道:“你看你看,我差点儿给忘了,还有,还有哇,我们还有一道西点没有上呢。”他跳起来,拿了一个烧火棍直奔灶火坑而去。他从灶火坑的灰烬里扒出了一块烧得糊巴巴香喷喷的豆饼。他把这块儿豆饼用切马料的铡刀切成了几片儿,放进了盘子里,又在上面撒了一点儿白糖就端到了炕上。我不解地问,这不明明是豆饼嘛,怎么又成了西点了呢?王弗含糊道:“一切从简,但用无妨,但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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