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千只猫(中篇)

作者:何大草

走:烟灰色的毛背心,从下摆一丝丝抽走了。小艾忽然觉得很害怕,她说,“范老师,还没问家吗?天气这么冷,他还住在大山里?”
  范懿妻子的手停了停,她说:“是范懿跟你说,他去山里了?”
  小艾说:“是啊,就是当初他下乡插队的那个生产队。”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懿妻子拿手捋了捋额头,轻轻吁口气。她的额头很宽广,脸颊是好看的椭圆形,在那柱柔和的弱光下,乍看就像壁龛里的一尊佛。她说:“我不晓得他还给你说了些什么,他有好多话都不是真实的……他没有下过乡,他是先天小儿麻痹症。”
  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他跟谁学画呢?如果没下乡,他怎么会画猫?”
  范懿妻子还是淡淡的。“他不用跟谁学,他生下来就会画猫了。范家是抗战迁来的下江人,世代都画猫,大概总有七八代,或者十七八代吧?”
  “我不信。”
  “不信就算了。他不坏,只是脑子有些乱,”范懿妻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老装些奇怪的念头。”
  小艾说,“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欺骗人?”
  “他没那么坏,”范懿妻子接着绕线团,绕着那把藤椅走。她说,“他是挺可怜。”
  、
  小艾喘了口气,问,“范老师现在在哪儿呢?”
  范懿妻子停了手,停了脚,直直地望着小艾说:“他死了。”她把脸转过去,瞟了一眼桌上的木盒。
  小艾再次打了个喷嚏,但她没流泪。她看着木盒子,看了又看,她说,“那只柜子呢?”
  、
  “一起火化了,”范懿妻子伸手在光柱里接了接,接住弱光和旋转的灰尘。她说,“留着做啥呢,一口活棺材。”
  
  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木盒那么小,却把一个男人和梦想,全都收走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和这个男人肌肤相亲过?她看着范懿的妻子,像当初观察那只仿造的大柜,她承认她也是天衣无缝的。小艾说:“有总,我可以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对不起,”范懿的妻子说,“是私人的问题,最好你就别问了。”
  小艾没告辞,就默然地走了。到门口,范懿的妻子把她叫住了。
  范懿妻子走到她跟前,伸出食指来,把她粘在嘴角的苕壳细心擦了去。
  
  九
  
  小艾大病了一场。这几年在这座省城里,她年年冬天都要伤风、鼻子塞,这里的冬天真难熬,屋里比屋外还阴冷。她还睡在沙发上,那间空房住进了一个短线自考的老大姐。老大姐拿红糖、火葱和生姜,天天给小艾熬汤喝。她全身火炭一般烫,一点气力都没有,就连眼皮都抬不起。姜汤喝下去,再多压了层被子,逼出一身汗,把床单都湿透了,身子渐渐轻下来。她想对老大姐说一句谢谢,喉咙肿得话都无法说。痊愈的时候,已经快到春节了。
  她终于接到母校那边发过来的信,其实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封。信封上草草写了一行字,大意是该校已被打散、分散、合并……没有了。她本想把信撕粉碎,转念之间又罢了。她把信好好收起来,放在箱子里,算是曾经有过的念想。她做出个决定,依然回到老家去。
  她是大年三十启程的,换乘火车、大巴昏头昏脑到重庆,明晨再搭船直下老川东……家家都在关着门团年,大路是空旷辽远,长江亦风平浪静,乡野、山头炸响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淡淡硫磺味如花香飘进小艾鼻子里,她没来没由地掉下几颗泪花来。身边一个黑塔般男人,展臂把她揽进怀里去。
  跟小艾—起回乡的,有那块多余的木头,据称是天启的遗著,和自称金宰予的马尔科姆·金,一个非洲裔的美国人。
  
  深秋的时候,峡谷里山山铺满了红叶。金宰予倚在诊所的门框,一边望夕阳归鸦,一边擦拭亮闪闪的银针。小艾在结账,不时瞟着网上的新闻。有一条消息翻过去,她又把它翻回来,那是关于一次匦展的报道。
  已故国画大师范懿的遗作展《千只猫》昨天在绵绵秋雨中开幕,不计其数的美术界专业人士、海内外字画收藏家、老中青艺术爱好者以及他的生前友好们,都络绎不绝前往南方美术馆,分享了这位“中国猫王”的光荣和梦想。范家源出古越范蠡,自明末以降,世代画猫,至范懿而登峰造极,博采中西、融会庄禅,集古典之大成、开浪漫之先河,与齐白石之虾、徐悲鸿之马,并称“百年三绝”。而他命途多舛、忧世伤生,仍爱猫如命,勤画不辍,又使人联想到凡·高和他辉煌的向日葵。
  
  这次展出的千只猫,大多由主办方南方美协、协办方向阳房屋开发公司借自民间收藏,其中最为轰动也最受争议的,是范懿大师的临终绝笔《赠小有,这不是猫》:在故宫午门的城楼下,匍匐着一只微微抬头的猫。它除了与范懿大师震动画坛的成名作有相似的标题外,更有批评家指出:这只猫其实就是一头忧郁的虎。此言一出,哗声四起,记者现场求证于范懿大师的夫人,但这位围着烟灰色围巾、气质典雅的女性缄髓不言,只留下七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
  ……
  消息后边,还附了一条“又讯”:以范懿为原型的传记体长篇小说《一千零一只猫》昨天在美术馆举行了首发,令人费解的是,购书者寥寥无几。所幸作者何者某某事先推辞了签名售书的邀请,而代之以一枚私人的印章。对此,有人誉为淡泊之举,有人讥之巧妙作秀。
  小艾关了电脑,觉得眼睛有些花,屋里的桌、椅、板凳,门外的万里江山,都在这晚秋通红的光线里,变得麻麻乎乎的。她拿起记账单上的镇纸,反复摩挲着,似乎这块多余的木头,才是唯一真实的。

[1] [2]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