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十二
  
  乐山之游是一次痛苦的旅行。从坐进大客车时起,赵明便被懊丧和忧伤深深笼罩,马晓虹远远地坐在客车座位后排,与赵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大客车把众人拉到火车站,赵明跳下车,站在车门边等马晓虹,广东医生提着马晓虹的小挎包下车来,对赵明说,站着干什么?赶快上火车找座位,赵明便红着脸朝前走。挤进火车车厢后,马晓虹与广东医生坐到了一条椅子上,广东医生的大嗓门哇啦哇啦地吐出快乐的声音,马晓虹一路上咕咕咕地笑,笑得身子东倒西歪。那个李艳的脸又在火车车厢的摇动中出现,她那双很水的眼睛里漆黑无边,火车晃来晃去,很快穿出灰色的成都城,驶上风声急促尖厉的城郊,李艳的脸渐渐晃成零乱的散片,被窗外吹来的风刮走。车厢内安静了,广东医生与马晓虹也没有了声音。赵明看到马晓虹一声不响地靠在广东医生肩上睡着了,广东医生头朝后仰,也露出一口宽大的牙齿死睡。赵明看着窗外滑动的风景发呆,心中好像长出毛来一样阴沉沉地发冷。
  车到乐山站,一车人忙忙乱乱地站起来,眼前一片脑袋和腿乱动,赵明在人堆里挤一阵,发现马晓虹和广东医生早不见了,急忙下车,火车一声尖叫,把赵明吓得差点在站台上摔倒,跑出站台,领队的胖女人冲过来,指着赵明嚷道,干什么死磨?一车人就等你啦!赵明低着头上了小客车。
  马晓虹在座位后排举起一只手朝赵明摇晃,大声喊,赵明,过来挤着坐!挤着吴医生坐!
  赵明气呼呼地说,不消了,我站一下也行。
  乐山风景区的混乱令赵明十分吃惊,好像来的不是天下闻名的游览胜地,而是一个火车站,小贩像一团团灰尘滚来滚去,开会的医生们从小客车上下来,立即被小贩七零八落地冲散。赵明已经有准备,早把马晓虹看死了,他和马晓虹广东医生三人被一群焦灼张皇的小贩围住,广东医生推着马晓虹的背说,有没有搞错?我们不是买东西的是来玩的,让开让开!马晓虹急得想哭,赵明不说话,一双手用力往两边扒,三人费力逃出小贩的追杀,看到同车的旅伴还在小贩搅起的灰尘大雾中挣扎,不敢多事,急急忙忙往前走。
  大佛果然不同凡响,大得令人吃惊,造型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平板的脸,大耳朵,双眼两条细线,似睡非睡,只是太高,看得人眼花,三人都没有见过大佛,很惊讶地大叫,马晓虹叫得声音最大,哇!真是大佛啊!我得跟大佛照相,照了相才会有福。
  广东医生把相机交给赵明说,你帮一下忙,给我和马晓虹照一张合影。
  赵明迷迷糊糊地接过相机,广东医生拉着马晓虹的手从一块石头上跳下去,两人搂着站到了大佛的脚掌上。
  赵明从取景框里看到马晓虹满脸幸福,心中一阵苦涩,按下快门的时候,相机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张相照坏了,也不说,马晓虹把广东医生从大佛的脚掌上推下去,朝赵明招手喊道,赵明过来,我们两个也合一张影。
  赵明冷笑一声,摇摇头。马晓虹从大佛脚掌上跳下来,跑到赵明身边问,赵明你生气了?
  赵明说,我们走吧,我们两个单独玩,不要吴医生了。
  马晓虹说,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赵明说,要不我单独玩,你们照相去好了,我不喜欢照相。
  马晓虹的回答令赵明伤心欲绝,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真不想照相就算了,我们分开,吃饭的时候见。
  吴医生远远地坐在大佛的一根脚趾上,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赵明转身走开了。
  赵明再回头,马晓虹与广东医生已经沿一条狭窄阴暗的石道往上爬了,两人手拉着手,赵明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大佛宽大的耳朵,一动不动。
  后来的事远远超出赵明的估计,吃中饭的时候,马晓虹和广东医生没有回来,他们从大佛的眼前消失了,他们竟敢逃出佛的掌心。赵明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后悔不该来乐山,甚至不该来成都,他觉得自己中了一个荒唐的圈套,被人耍着玩。他向领队的胖女人要了一把房间钥匙,回旅馆睡觉去了,倒在床上便很快昏昏沉沉入睡,好像断电一样。一觉醒来,房间里漆黑无声,他摸索着爬到窗户边,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窗外影影绰绰有灯光,灯光像一串串虫子在飞,有人压低了声音在楼下院心的黑暗中说话,他突然觉得肚子饿,便摸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手表告诉他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七分,房间里空荡荡的,另外一张床上没有人,那应该是广东医生的床,可是他现在不知去向,马晓虹也不知去向。
  赵明到楼下找饭吃,看到一条小街处处张灯结彩,好像过节一样,餐馆一家挨一家,店堂有宽有窄,老板和小工一律站在门口目光犀利地东张西望,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只被猎枪瞄准了的野猫或狗熊之类,便低着头小跑,可是早有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个女孩子夹着他的臂,闷着头把他拖到餐馆里,他无可奈何地在小馆子里一条摇晃的板凳上坐下,看到街面上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笑着走过,好像刚吃过饭,两人从闪烁的灯火中一晃而过,赵明幡然猛醒,知道从眼前溜掉的就是马晓虹与广东医生。
  赵明趁人不备,跳起来追到小街上。果然是他们。
  赵明远远地跟在马晓虹和广东医生身后,看到两人钻进一个门洞,他走过去,认出这是一户小旅馆,一个瘦小的男人从地上冒出来,一声不响地出现在赵明面前,抬头问,老板住店吗?我们这里价钱便宜又干净包你满意。他说话像唱歌一样利索。
  赵明问,刚才,进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住在这个店?
  一男一女?瘦男人说,都是一男一女,我们不管的,老板要带什么人来,是你自己的事。
  你有登记吗?有登记,不登记不行的,老板,公安会查的,会把我们的饭碗搞脱。
  我住,赵明说,先登记。瘦男人拿出一个破烂不堪的课本,赵明一把抓过去,翻开看,找到马晓玉三个字,看出后面写了女,知道马晓虹用了假名,便说,我住17号,17号空吗?
  空啊,老板,专门留给你的啊!赵明付了钱,不敢多留,出门找饭吃去了。
  那是一个令人无限伤感的夜晚,赵明在深夜十二点悄悄摸进小旅馆,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关了灯,坐到床上。隔壁房间的响动在黑暗中翻滚,女人的声音像哭一样,凄厉哀婉,彻夜不断,听得赵明心惊肉跳。奇怪的是男人没有声音,连喘气声也没有,女人把男人吃掉了,就像昆虫,像蜘蛛或螳螂的生死之约,那可是生物界最惨烈最动人的场面啊!赵明又一夜难眠,天色将明时,他从房间里逃走了。
  
  十三
  
  从乐山返回成都的路上,马晓虹坐在赵明身边,她告诉赵明,自己可能会调广东,如果吴医生出手续,或者办一个结婚证明,西安那边就会放人,她的意思是火车已经开出山洞,找到一片新的光明了,她与吴医生已经正式相爱。
  赵明心不在焉地点头。广东医生坐在另一排座位上,心满意足地张着大嘴睡觉。
  广东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哪里会是真正的好地方呢?走一步算一步啦,以后你可以到广东来玩。马晓虹是来告别的。
  赵明无话可说,火车找到铁轨,生活运动起来了,自己只是路边的风景,一棵树,目送火车远去。
  这棵树在火车的尖叫中受到一场虚惊。为什么会虚惊一场?
  汽车在成都的宾馆门口缓缓停下,隔着车窗玻璃,赵明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女人在汽车喇叭的叫声中转过身子,她的脸很白嘴唇很红目光像水一样轻柔而闪亮,这是李艳,赵明的眼睛迅速从窗玻璃上躲开。
  忽然赵明想有意卖弄,他对马晓虹说,那个女人我认识,我知道她会来找。
  什么人?马晓虹也朝窗外看。火车上认识的,赵明说,一个怪人,你看她长得怎么样?
  马晓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赵明,你瞎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你们认识一下,赵明大咧咧地说,这种女人我搞不懂,你可能会懂。
  真是火车上认识的?
  这是赵明与大学同学马晓虹的最后一次对话,后来的事件在半个小时后突然发生,马晓虹在成都之行结束后很长时间里,一直深陷在惊吓和懊悔之中,调到广东后,她常常在深夜猛然醒来,愣愣地坐在黑暗中,她没有亲历那个可怕的场面,只能想像,想像更厉害,会把场面无限夸张。
  当时赵明与马晓虹一起下车,李艳迎上来,朝赵明笑了笑,赵明一番介绍,马晓虹便知道赵明的话不是瞎说,他确实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四川女人。她把目光冷冰冰地顶上去,在李艳的脸上坚硬地刺了一下,扭头便找广东医生去了。她听到赵明在喊自己的名字,赵明的声音很高,好像扬眉吐气了。
  赵明没有把李艳请到房间,看来他是很谨慎的,他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四周有人来来往往,水晶灯花岗岩玻璃门和长长短短的钢片全都反射出奢华的光芒,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慢慢走过来,李艳对赵明说,这是我爱人。赵明朝他伸出手,我姓赵,医生,昆明的。李艳的爱人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李艳的手在屁股上一抹,把裙子拢齐,人坐到了沙发上,手掌平静地放在两腿间,她的裙子很长,长到脚踝处,上身的丝质背心柔软而妩媚。她仰起脸来摇了摇头发问,什么时候回昆明啊?赵明回答,明天,你还来不来?欢迎你和爱人一道来昆明。李艳的爱人走到赵明面前,说话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你真姓赵?昆明人?赵明这时才有些发慌,他发现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一脸哭相,一只眼镜腿滑下来,看上去脸是歪的,很可笑。赵明没有发现刀,小个子男人眨眼间像一只蟑螂滑过来时,他甚至没有躲闪,他没有经验,谁会有躲闪刀子的经验?赵明已经感到不对,却不知道事件在一声不响中猝然发生,那个杀人的家伙从始到终没有出声,只是在死命地干,他用脑袋紧紧顶住赵明的下巴,把刀子一下一下插进赵明的肚子,看上去像一个孩子在捣乱,李艳尖叫一声也扑上来,她抱住男人的身子,没想到那家伙回手又是一刀,大堂里乱起来,脚步声四处响动,赵明觉得身子软软地展开,像纸片一样轻薄,随风飘着,飘到天上了,咔嗒咔嗒的声音从天而降,火车声响亮地叫起来,车厢里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好多张苍白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他们的双眼都像水一样温柔,晃晃荡荡,摇曳不定。真有一趟火车?这是赵明脑袋里最后冒出的疑问。
  1999103 昆明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 民

[1]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