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十
  
  成都女人李艳的电话在上午十点打来。赵明在会议室听报告,听了一阵,觉得心烦意乱,便悄悄回房间了,当时是上午九点半。他坐在沙发上,很自然地想到了故乡昆明,一片四季不变的蓝天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展开,那是他所喜欢的昆明的天空,他想家了,想妻子和儿子。妻子是好妻子,文雅美丽,心平气和,永远满足。儿子是乖儿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笑声不大不小。这时电话铃响了。
  赵明以为电话是马晓虹打来的。
  他拿起话筒。
  我找赵医生,李艳在电话中说。赵明笑了,问道,你是李老师吗?那个教书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教书的?李艳也在电话里笑。
  你什么时候叫过我赵医生?开会好玩吗?李艳还在笑。好玩啊,开会很好玩,我喜欢开会。还有更好玩的事。
  赵明像少年一样双手发抖。赵明出了酒店,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武侯祠公园。车子七拐八绕,停到了一片葱绿灰暗的阴影下,阴影下吵吵闹闹,小贩和游客挤来挤去地战斗,赵明从出租车窗里看出去,很清楚地看到了李艳,她站在武侯祠公园门口一个石像前,穿了一条短裙子,一双手紧紧按住裙边,好像裙子会随时飞起来,让人把里面的内容偷掉。这是少女的动作。赵明现在是一个少年,惊慌失措,全身发软。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约会是令人心碎的场面,一块少女的手帕便可能引来致命的后果。他从车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朝李艳走去,战颤使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他的脸紧绷绷的,仿佛李艳身旁石像的脸。
  李艳说,你好。
  赵明说,我以为会下雨。什么下雨?
  当然不会下,就是下雨我也会来的。你脸上在下雨。
  李艳挽起了他的手臂。赵明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赵明知道成都有一个武侯祠,却不知道祠堂与公园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记得昆明没有做公园的祠堂。祠堂的事情他不懂,就像对李艳的身份不清楚一样,可是祠堂可以不去看,四川女人李艳的约会却无法拒绝。李艳挽着他的臂,他直挺挺地移动着身子,从一千七百年前的历史黑洞中穿过,青砖黄瓦与红男绿女四处混杂,好像挤在诸葛亮的迷阵中,走完一条长长的游廊,逛了几间塑着三国古人泥像的房子,赵明才从少年张皇中醒来。
  李艳引他穿过一个拱形门洞,赵明的眼前出现一条被浓密的竹林遮蔽得阴暗无光的石板小路,拐过小路,李艳说,我们在那边的石桌子边坐一下好吗?赵明连连点头。
  两人坐到了石凳上。
  李艳说,赵医生,如果我求你帮忙,你会帮我吗?
  赵明愣住了,什么忙?我不说,李艳笑了笑。不会是要我拔你的牙吧?我觉得你会帮这个忙的,我有这种感觉。李艳说。
  那得看,是什么忙。李艳把一只手悄悄放到赵明的腿上,我有老公,她说,他是教书的,你原来猜对了,我自己也教过书,后来,假期我到旅行社打工,跑过昆明,觉得昆明生意好做,就到昆明了。
  到昆明怎么啦?我能帮你什么忙?我在昆明做生意,做亏本了,后来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我告诉老公在昆明有男朋友,他不信,他说有人讲过我的事。
  什么事?有人说你什么都干?如果他要离婚就好了,可是他不离。你想离?
  不是离不离的问题,现在的麻烦是,他问我,每天问,不提离也不提不离,就是问来问去,要让他死心,知道我有男朋友就行了,管他离还是不离。
  你说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听不懂就算啦,我的意思是,你帮一下忙,假装是我的男朋友,因为我告诉他,昆明的朋友是一个医生,他不敢做什么事,他胆子小。
  假装你的男朋友?我没有办法了,赵医生,这件事怎么做,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求求你帮我,他很正常,没有病,真的很正常,我不会带一个疯子来找你。
  我对你完全不了解,对你丈夫更一无所知,我相信他通情达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疯子,但是这种事我可能帮不了,这两天我就走了。
  我会找你的,在你走之前。如果你们已经没有感情,你可以离开,到哪里都行,昆明也行,没有必要找我帮忙,事情会越搞越糟的。
  你先答应帮我好吗?我不能答应,真的,我帮不了。李艳突然抱住了赵明,脸凑过来,在他的脖子上挤压,赵明吓得站起来,李艳没有松手,赵明说,走吧,下午我们还要开会,要讨论,不然我可以请你吃饭。
  我请你吃饭,李艳呼吸急促地说,你帮我,我得先感谢你。
  我没有答应,赵明说。李艳低下头,脑袋在他的胸口轻轻撞击,赵明惊慌失措地用力把她的头推开,赵明看到她的嘴角在抽搐,泪水像两条线,从眼眶里滑出来。
  赵明浑身打颤。李艳凄然一笑,猛然在赵明嘴上吻了一下说,走吧,把你吓坏了,对不起。
  
  十一
  
  赵明乘出租车往酒店赶,脑袋里一片混乱,咔嗒咔嗒响着惊心动魄的声音,好像火车在脑袋里开,又像看到了火车站台,站台上的一堆什么货轰然翻倒,满地乱滚,好像是一堆汽油桶,一群人跑来跑去大叫大嚷,成都女人李艳的气味沾在他身上,像油一样滑腻而厚重,李艳是什么人?她想干什么?她说的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那种女人?赵明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想那种女人的问题,因为他不懂,那种女人是一间黑房子,一片漆黑无光的街道,可是所有的念头却朝那片漆黑无光的街道里死命钻进去,好像在打洞,打洞这个词使他的心一阵狂跳。出租车不动了,赵明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司机回头对他说,下车,干什么坐着不动?他才从脑袋里漆黑的街道上回来,手忙脚乱地下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喊道,干什么?不付钱啦?赵明愣了一下,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忙昏头了。他从衣袋里掏钱包,两张纸片落到地上,像鸟的翅膀,他慌忙捡起纸片,凑到眼前看,发现是武侯祠的门票,便揉作一团丢掉。司机嚷道,快点啦,没有钱吗?赵明跑过去,把钱递给司机,司机一把抓过钱,骂道,莫名其妙!然后一踩油门走了。
  赵明回到酒店,房间里没有人,他便倒在床上睡。刚闭上眼,门被人推开了,广东医生进来了,他吓得从床上一轱辘坐起,广东医生站在床边哈哈大笑,赵明怎么啦?刚才作什么案?是不是,太累了?
  睡一下,赵明支支吾吾地答,开会烦人,还不如睡觉。
  广东医生身后露出了马晓虹的半边脸,她扯了一下广东医生的身子,走到床边,疑惑的目光停在赵明脸上。
  马晓虹问,赵明你病啦?脸色那么丑。马晓虹的话使赵明感到无比温暖。
  可能是有点感冒,赵明说着,用力揉眼睛。
  我有药,马晓虹说,我回房间拿来给你。
  不用不用,赵明说,现在好多了,睡一觉已经好了,是不是散会了?我们去吃饭,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广东医生又大笑,不可以吃饭,不开会的人,不给饭吃。
  为什么?赵明问。马晓虹说,赵明你好像真的累了,你还没有睡醒。
  广东医生说,你睡吧,我们要去吃饭了,昨天你请马小姐吃饭,今天轮到我了,我请客,不过只请马小姐,不是小气,我得跟马小姐单独谈谈。
  马晓虹推了广东医生一把,说什么话?赵明急忙跳下床说,我请客,我们三人出去吃饭,我出钱。
  广东医生说,马小姐早就答应我啦,赵明你已经来晚了一步。
  赵明满面愁容地对马晓虹说,如果你想跟吴医生去吃饭,当然也是可以的。 马晓虹笑了,我变成什么东西啦?变成我的东西,广东医生说。
  马晓虹又推了广东医生一把,嬉笑着说,谁是你的东西?瞎扯!也不害臊?不要开玩笑啦,我们还是到会议上吃饭,不必上街费钱。
  马晓虹满面红光,两个男人的争相恭维无疑给她带来了快乐,吃饭的时候,广东医生神采飞扬地讲了一个在广州城里流传的妓女与嫖客的小故事,马晓虹听得哈哈大笑,赵明却被惊呆了,午饭结束,众人打着响亮的饱嗝走出餐厅,赵明心事重重地拉了一下马晓虹的衣袖低声说,上街,我们上街转转好吗?
  马晓虹说,你今天有点怪。要不就到酒店的茶室坐一下。赵明又说。
  马晓虹点点头。他们到酒店茶室里坐下,赵明心烦意乱,呆看着马晓虹说,你刚才,不能那样大笑。
  什么?大笑?马晓虹吃了一惊。不是,我不是那种意思,赵明语无伦次地说,吴医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讲那种故事不好,你大笑更不好。
  马晓虹说,人家只是听了好玩,笑一笑就过了,只有你把它真的听进肚子里了。
  你说真会有那种事?
  什么那种事?我怎么知道?那得问你们男人。马晓虹笑了。
  我不懂,赵明说,这个社会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你怎么就讲这些话?我们坐在茶室不会讲点别的吗?
  我是想讲别的,赵明说,可是好像到处都有那种事,都有那种女人,为什么会这样?那种事是很危险的,搞不好就死人。
  你把我当那种女人了是不是?马晓虹尖锐地笑了一声。
  不是不是,赵明已经满头大汗。吴医生这个人其实不错,马晓虹说,嘴巴利害,心其实很好的,我的有些事没有讲给你听,可是我讲给吴医生听了。
  什么事?
  我离婚了,马晓虹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了,离了两次。
  为什么?不为什么?离一次是别人的错,离两次肯定大家都有错,我大概有毛病,所以我想见你,想跟你说话。
  马晓虹的眼眶发红了。我想走了,赵明说,想今天就回昆明。还没有散会呢?马晓虹说,今天开完会,明天去乐山玩,你不想去?你不想见我,我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要不我明天走,我们今天晚上好好玩一下,我们住到别的酒店去,求你了。
  赵明你怎么了?
  我怕出事,赵明苦丧着脸说,我想可能会出事,所以想走。
  怕出事为什么还要说什么开房间的话?当然不是为了开房间,我想,要分手了我们应该单独在一起。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了。是的是的。
  明天到乐山玩吧,马晓虹说,我们好合好散,像十年前一样,见到你,我很高兴了,你过得好,我也会想办法过好的。
  可是,赵明说,有些事我想问你。不用问了,马晓虹说,我们保持着十年前的感情很好。
  赵明面色苍白地连连摇头。赵明想说那个李艳的事,可是找不到出口,他的话像一根七歪八扭的棍子,在黑暗中乱捅,捅出了许多令人莫名其妙的漏子,却找不到明亮的光线,找不到真正的通道,像火车找不到铁轨。火车找不到铁轨它就只是一堆不会运动的废铁盒子。赵明呆坐在椅子上,目光散乱,两只手在腿上不安地搓动,一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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