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六
  
  酒店门口立了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贴了一张黄纸,纸上有几行红色文字,文字内容讲的就是口腔会报到。这是到达目的地的标志,也是出门在外做客人的标志。这种漂亮钢架使人轻松也使人产生无依无靠的空虚。赵明按照架子上的指示,很快找到三楼会务组。
  会务组房间里挤满了人,一个胖女人和一个小巧的女孩在埋头登记填表,另外一个女人忙乱地向报到者分发装材料的塑料袋。房间里吵吵闹闹,像火车车厢,南腔北调互相磨擦,混杂成干涩的噪声。赵明挤进去,想看看有没有马晓虹。堵在前面的一个河南人回头问赵明,挤什么呀?你以为是领钱吗?是交钱。赵明说,对不起,你知道西安的人来了没有?河南人说,你要问会务组,问我有什么用?河南人高举着一只塑料文件袋挤出来了,赵明趁机钻进去,他低头问办登记的胖女人,请问西安的人来了吗?胖女人头也不抬地说,会务费二千二,返回要不要订票?飞机还是火车?赵明说,西安,我问西安的人来了吗?胖女人抬起爬满汗珠的肥脸说,你在搞调查?你不见我忙着?赶快交钱。赵明顿时火起,他冷冷一笑说,你火锅吃多了吗?胖女人很惊奇,什么吃火锅?赵明说,你喜欢吃火锅吗?我想请你吃。胖女人傻傻地问,怎么请我?赵明说,见到火锅就想吃火锅,你不懂吗?胖女人摇摇头。旁边的女孩咕咕咕地笑了,她好像听出了名堂。赵明说,我们是老朋友,你忘了?胖女人又困惑地摇了摇沉重的脑袋说,交钱吧,少说废话,我看你不像医生,像个司机。 办完手续,赵明乘电梯找到405房间,丢下包,坐在床上,心中一团乱麻。房间里干干净净,床褥平整,桌子上光光的没有东西,电视机一声不吭好像死掉了,小茶几上的两只玻璃杯被塑料袋严密套着,反扣在茶盘里,一副冷漠的表情。赵明无所事事地站起来,拉开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黑漆漆的,他摸到开关,把灯打开,一片冰凉的反光从马桶盖上飞起来,他把灯关掉,再打开,然后啪的把卫生间的门合上。
  有人敲门,很轻的声音,声音响了两下,没有了,接着又响。
  赵明愣愣地叫道,进来。赵明在吗?门外女人在问,人没有露面。
  赵明呆呆地看着门,坐在床上又叫,请进。
  门推开一条缝,一张女人的脸伸进来。女人推开门,站在门外的黑暗中。
  赵明说,干什么?
  女人慢慢进来了,满面红光的一个漂亮女人。
  赵明,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人慢吞吞地说着,走到赵明身边,看着他笑。
  来人是马晓虹。赵明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赵明坐在床边不动,半信半疑地问,你是马晓虹,你变得太多了。
  马晓虹说,我可以坐下吗?赵明急忙站起来说,坐坐,坐啊。马晓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
  赵明说,你真的变得我不敢认了。老了,马晓虹微笑着问。
  不是不是,赵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马晓虹长胖了,脸上的皮肤光滑饱满,双目有神,她的普通话杂有西安土语,赵明觉得马晓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像那个李艳一样来路不明。
  十年前的大学女生马晓虹要是长了现在这副让人心动的身材,赵明肯定不会与她分手,如果那样,日子又会朝另外一片黑暗移动,汽车开上另一条路,会把痴情男女带到何方?只有天知道。赵明要是大学毕业后与马晓虹结婚,会留在昆明吗?会去西安吗?还是跑到北京?赵明曾经想考北京的研究生,后来懒得动,就不考了。后来出国风在很多人脑袋里吹得惊天动地,赵明也瞎忙过一阵。如果出国,比如到了美国,日子又会卷到西方的黑暗中。
  西方的黑暗就不是黑暗吗?赵明的脑袋混乱了。
  我到报到处问过,赵明说,人太多了,不知道你已经来到。
  我昨天就到了,马晓虹说,我知道成都的火车现在到,就掐着时间来找你。
  毕业好多年了啊!赵明莫名其妙地感慨道。
  见到你太高兴了,马晓虹说,我怕你不来呢。
  时间之手把一个瘦弱的大学女生搓捏成一个漂亮的妇人,赵明深感惊奇。
  马晓虹与赵明的缱绻之情在大学四年级时被人撕破。那一年他们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科里一个会弹吉他的小护士对马晓虹的痴情毫不尊重,大举向赵明进攻,仅仅半个月,赵明便被小护士引诱到宿舍偷偷睡了觉,从那个夜晚开始,实习医生赵明变傻了,狗一样把小护士当肥肉围着转。
  当年的大学女生马晓虹身子单薄,裙子宽松地垂着,看不出里面有屁股,胸脯更不用说了,那个部位平淡无奇,不能让赵明产生欲望和想像,可是她的脸很生动,白白的,像课本纸,眉毛弯弯的,细而长,说话软而轻,条理清楚咬文嚼字,模样长得像校园诗歌,小护士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把她与赵明精心编织的爱情之网撕得漏洞百出时,她依然临危不惧,心平气和地与小护士友好相处,她的爱情是教科书里的故事,教科书里说爱情可以在阳光下草地上和郊外美丽的河边茁壮成长,她便坚信不疑,事实上她是错的,爱情只有被黑夜抚摸之后才会真正长出根来,这方面小护士是老手,小护士是一个小妖精,一个保持处女之身的瘦伶伶的女大学生不可能是一个小妖精的对手。马晓虹一天中午看到小护士用小勺往赵明嘴里喂饭,忍无可忍,把小护士约到医院门诊部后面的花园里诚恳讨论爱情的道理,没料到小护士反问道,你跟赵明睡过觉吗?马晓虹愣住了,涨红了脸问,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小护士镇定自若地甩了甩头发,回答道,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也跟他睡过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认为他是爱情的骗子。马晓虹顿时惊呆了,眼泪夺眶而出。
  小护士不是赵明的妻子,马晓虹也不是,十年前医院花园里两个女孩之间爆发的那场轻声细语的残忍战斗,已经成为一堆黑暗中七零八落的纸屑,当年的无情事件,现在想来只是玩笑一场。
  赵明从床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马晓虹傻笑。
  马晓虹问,你累吗?为什么坐火车?坐飞机不能报账吗?
  赵明说,主任级可以报飞机票,可惜我不是主任。
  你还是那么,马晓虹呆呆地看定赵明,微笑着说,懒懒散散的,这样当然做不了主任。
  我也不想做,赵明说,没有意思。你真没有变,十年好长啊,可是你的样子和性格一点没有改变。马晓虹说。
  你一直在西安?
  好意思问,马晓虹瞪了赵明一眼,毕业十年也不给我一点消息,我倒知道你的事,你生了一个儿子是吧?
  赵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马晓虹说,现在没有事,我们逛街去好吗?你陪我逛。我还没有到过成都呢。
  赵明眼前出现火车和晃动的车厢,李艳很水的眼睛在墙上眨动,眨一下便消失了。他在车上写过一个纸条给李艳,上面有到成都开会的报到地点,李艳会不会找到酒店来,或者来一个电话?赵明心中空空的,李艳的那只手太厉害,把赵明捏得无所适从。
  可能有电话,赵明犹疑地说,可能有电话找我,当然也可能没有。
  马晓虹偏着头问,是女朋友吗?如果是女朋友,我就不敢打扰了。
  不是不是,赵明连忙摇头。马晓虹说,可能你坐火车累了,好像恍恍惚惚的,你睡一下,吃饭我来叫你。
  赵明说,不累不累。
  马晓虹说,你睡啊,真的睡一下。马晓虹朝赵明噘了一下嘴唇,赵明的心里轰然一声响,全身烧起来。马晓虹移动身子靠近赵明说,睡啊,睡一下真的会好些,说着朝赵明伸出手,赵明慌忙说,是的是的,睡一下是好,他朝后坐到床上,马晓虹盯住他,脸色通红,赵明的目光慌忙躲开,马晓虹慢慢低下头不说话,她突然站起来说,你睡,我回房间。赵明从床上滑下来,傻傻地跟她身后朝门边走,走到卫生间门口时,马晓虹被卷起的地毯边绊了一下,身子一冲歪到墙上,赵明急忙上前扶住她,小心,赵明说,不要在我的房间里出事。马晓虹笑了笑,拉开门急忙出去了。马晓虹走后,赵明的房间里留下了女人的气味,床小柜电视沙发种种变得生动了,好像有鼻子有眼,好像有嘴巴会喘气和说话,赵明把被马晓虹踢得翘起的地毯边踩下去,打开电视,电视里在播放吹嘘美国拖把如何神奇的广告,拖把在地上一抹,把晃晃荡荡的火车和车厢卧铺间床上坐着啃苹果的李艳抹掉了。
  
  七
  
  赵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敲门声"的的的"地响了一阵,电视里啦啦啦地唱着歌,他坐起来,愣愣地听敲门声,忽然想起马晓虹,急忙去开门,马晓虹站在门外光线暗淡的走廊上,看着他笑。她换了一条很长的连衣裙,头发扎起来,脑门光光的,唇上抹了口红,眼睛妩媚地弯着,满脸容光焕发。
  你睡得好死啊,马晓虹说,我敲了好一阵了。
  赵明说,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倒了。
  马晓虹扬起手中的两张纸片晃了晃说,今天晚上自己吃饭,我领了餐券。
  赵明说,有女人就饿不了肚子。马晓虹说,不一定,有我在你饿不了肚子,别人就难说了。
  赵明说,进来坐一下吗?马晓虹伸手把他拉出门去说,走啦,到餐厅,不然吃不到好菜了。
  现在马晓虹已经从时间里走出来,成为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女人了。
  赵明和马晓虹在餐厅找了一张靠窗子的桌子坐下,远远地躲开几个大叫大嚷乱打招呼的河南人,好像一对心怀鬼胎的男女。
  没想到我两个十年后会在成都的酒店吃饭。马晓虹说。
  你长漂亮了。赵明说。如果,马晓虹说,如果不是开会,就更好。
  你老公不错吧。马晓虹看了一眼窗外,含含糊糊地说,可以吧,应该说还可以。
  成都的天气我不喜欢,阴沉沉的,昆明天气好,阳光灿烂,天又高又蓝,日子好像过不到头,成都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日子过得好,就会觉得阳光灿烂。你这几年过得不错是吧?马晓虹说。
  过得正常。
  正常很好啊。太正常了,赵明说,上班下班,像一只灯泡,晚上亮了白天熄掉,然后烂掉,丢到垃圾桶里。
  马晓虹笑了,刚才还阳光灿烂,现在就阴云密布了,你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是吗? 有时候会突然想,这样一天一天过完,为什么?一想就心里面嗖的发冷。
  想我吗?马晓虹紧紧盯住赵明的嘴。赵明呆呆地看着马晓虹。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赵明问。当然是真话。
  会想的。
  假话!马晓虹叫起来,男人都是这样,分开就分开了,可是女人会想。
  可能是,赵明说,但不是我的错。晚饭是套餐,在心旌摇荡的约会感觉中,两份饭不知不觉吃光,饭吃完了,赵明突然找不到话,马晓虹轻声说,能陪我上街逛吗?赵明急忙点头。
  两人在成都街头漫不经心地瞎逛,逛进一家又一家商店,毛巾皮鞋袜子指甲刀什么都看,逛商店是遮盖某种欲望的借口,说闲话也可以遮盖,赵明却一时找不到闲话,马晓虹也搞得有些慌张,眼神散乱,目光不敢落到赵明的脸上。赵明在一家宽大的超市买了一包花生糖,马晓虹买了一袋灯影牛肉干,牛肉干的名字取得好,灯影给人若有若无的联想,时间和分离,使生活像影子一样模糊不清,只有一股气味在心中弥漫。两人手中都抱着食品,交换着吃,路过一家茶馆,不约而同地走进去,坐到咕咕叽叽的破竹椅上。
  有人当地敲了一下桌子,高声叫道,那小子跑得好快!赵明吃一惊,抬头找声音,才知道茶馆里有人讲评书。这是相当古老的文艺活动了,电视美国大片五花八门的报纸标题印满美女胸脯的杂志消灭了一切慢条斯理的艺术,讲评书好像是外星人的活动,说书人仿佛是秦始皇的朋友,赵明觉得新奇,瞪大了眼睛盯住灯光下的说书人看。说书人三十几岁,并不是老人,穿一套灰色西装,扎一根黑色的领带,头发朝后梳得非常整齐,不像讲古代故事的行家,倒像股票交易所里的某张熟面孔。茶馆里灯光暗淡,顾客稀稀拉拉,少数人仰着脸听故事,多数人在打牌和讲闲话,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街上的车声急促遥远,仿佛是说书人嘴里吐出的古人的车轮声。
  马晓虹悄悄伸出一只手,摸到赵明腿上,看电影好吗?我们去看电影,你请我看。上大学时你还没有请我看过一回电影。
  赵明点点头,抓住马晓虹伸过来的手。两人手牵手走出茶馆。
  深夜十二点赵明与马晓虹坐着出租车回酒店,他们看了一部片名叫《爱情麻辣烫》的电影,两个人都没有看过这部过时的影片,电影里平行展开的几个好像互不相关的故事,仿佛从不同方向驶来的火车,穿过两人心中黑暗的隧道,咔嗒咔嗒地由近而远,余音不绝,火车玻璃窗上的人脸像纸片。赵明被一遍遍从心中碾过的车轮感动了,脸是热乎乎的。马晓虹非常兴奋,她的一双手搂住赵明的腰,头靠在赵明肩上,不断抬起头来追问赵明,你说,几个故事哪个最动人?你说一个我也说一个。赵明答不上来。马晓虹伸出一根手指抠进赵明的掌心,掏洞一样把赵明的手掌掏开,伸进一只手给赵明握着。夜风在出租车窄小的玻璃窗外吱吱吱叫着朝后跑,街上的铺面一片片地关门闭户,看上去像黑色的墙壁。赵明想起黑暗中行驶的火车。偶然一家小馆子亮着灯,人行道上摆了小桌小凳,一两个人坐在小凳上,饶有兴致地目送街面上的车远去,霓虹灯在高楼顶上闪亮,红黄绿的光芒在夜色中盲目地跑过来跑过去。
  走进酒店,大堂好像变宽大了,灯光非常刺眼,马晓虹问赵明,你累了吗?赵明说,累倒不累。马晓虹说,不累就到你房间玩一下,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赵明犹犹疑疑地说,不知道我房间是不是来人了,听说要来一个广东人。马晓虹说,来人我就回去。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黑暗像一只手摸过来,赵明感到身体被欲望占满,手指像吓坏了的虫在墙上乱爬,找不到开关,马晓虹从身后搂住了赵明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闷声闷气地低声说,不要开,不开灯了,这样就好,我们进去吧。赵明便笨拙地朝前走,马晓虹贴在他的背上不松手,赵明像被人押着一样,房间里的黑暗使赵明心乱如麻,他的脚踢到了床边,踢出咚的一声响,这里电话响了,尖锐的声音,好像黑暗中刺出的刀子。赵明站在床边不动。电话还在响,谁的电话?马晓虹不出声,赵明也非常灰心,两人就这样站着,电话响到第四声,马晓虹松开了手臂,赵明走过去,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电话,电话里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找赵明。赵明说,我就是。女人又在电话中说,猜猜我是谁?
  是那个李艳。火车上的李艳。赵明不用猜就知道。
  赵明听着电话。李艳的四川口音很陌生,在火车上她说的是普通话,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赵明认为她是教书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普通话说得好,当然还有她那些火车越走越远啊感觉啊之类的话,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水,目光已经不再清纯,可是那水仍然会在暗中晃动。
  赵明抱着电话听筒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听不出来,李艳在电话中笑,听不出来还会紧张?
  真的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算了,我放电话啦。不要放,赵明急忙叫道。
  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没睡,还没有睡。
  我不打扰你了,李艳说,记下我的传呼号码,有空联系一下。
  赵明放下听筒,手在桌子上乱摸,想找到笔,桌子上光光的,他摸到台灯开关,把灯打开,灯光很刺眼,像密集的钢针,房间里空无一人,床边凹了一团,留下一个灰暗的屁股印,马晓虹不知何时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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