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四
  
  火车在一片乱糟糟的叫卖声中停下,车窗外灰白干硬的水泥地上冒出无数男女,众人连滚带爬地涌向车窗,像一群被屠夫追击的羊。这是群山之间的一个大站,藏在车厢顶暗处的喇叭里传出列车播音员飘摇不定的模糊声音,播音员告诉乘客火车将在这个县级站停靠八分钟,好像要换车头还是什么。那个女人利索地从床上滑下来,对赵明说,赶紧,下车买东西,你去吗?赵明问,买什么?女人说,买鸡,烧鸡,这里有一家卖烧鸡,好吃得很。赵明便跟着那个女人挤下车厢。
  那个女人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赵明问,火车会开走吗?那个女人摇摇头,八分钟好长呢,怎么会开走?阳光从两山之间狭窄的天空中直射下来,亮得刺眼,好像镜子的反光,站台上的水泥地在赵明眼前晃动,仿佛被阳光烤糊的纸片在慢慢翻卷,水泥地干裂的缝罅中冒出???的声音。那个女人突然叫道,在了,在那边,便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朝前走,赵明像孩子一样呆乎乎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很快来到一个小店前,热气和肉香从店里滚滚而出,一个满头油汗的干瘦男人在店里忙碌,女人说,两只鸡,快点,车要开了。赵明挤上前说,我来付钱,一只得啦,两个人吃一只鸡正好。那个女人把赵明的手挡开,掏出钱来递给小老板。赵明说,上车我付你十块钱。女人拎了鸡,转身对赵明说,十块不行哦,十块是进货价,你要买,得付三十块,说完哈哈大笑,赵明也笑了起来。火车猛然尖叫,那个女人身子一抖,赵明脸色发白,车要开了,快跑,赵明拉住那个女人的手。两人低头朝火车直冲,上了车,挤到床边坐下,赵明吐出一口气说,好惊险啊,被丢在车站就惨了。
  那个女人说,惨什么惨?丢下来才好。赵明说,这个地方热得要命,丢下来会被太阳烤成烧鸡。
  晚上不会热,那个女人说,找个小旅店住下,肯定怪好玩的。
  白天烤成鸡了,晚上还有什么好玩。赵明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烤成鸡?太热啦,赵明解释道,变成鸡,被人家烤吃了,还玩什么?
  你这种话我不懂。那个女人生气了。赵明吃惊地问,我的什么话?
  那个女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赵明,吃鸡啊。
  赵明说,我还没有付钱呢,我得给你十块钱。
  一百块,那个女人大声叫起来,一百块你付吗?
  赵明吓愣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快吃!那个女人气冲冲地把鸡腿塞到赵明手中。
  黑夜在火车车厢枯燥的晃荡中降临,所有的人都爬到自己床上,车厢顶上的白色灯罩半明半暗,像藏在暗处的一只只暧昧的眼睛。赵明趴在床上渐渐睡着了,他在梦中乱跑,莫名其妙地跑进一块宽大无边的空地,空地四四方方,铺满了整齐的花岗岩,光滑冰凉,闪闪发亮,很像文化宫前面的东风广场,可是没有高楼,也没有花台和草地,没有树,不见一个人影,空空洞洞。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雨丝,雨丝像散落的钉子,在地上敲击出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薄薄的积水使花岗岩地面的反光变得锋利,反光刺到赵明的脖子上,异常疼痛,赵明翻身坐起,惊醒了。
  吃鸡吗?鸡还没有吃完呢?女人的脸在他眼前,她的头发垂下来,脸被遮得窄长一条,像一道露出灯光的门缝,她的眼睛水一样亮汪汪的,无限温柔,她朝赵明递来一块鸡肉。赵明迷迷糊糊地摇头,他看清女人的眼睛了,两朵花在她的眼睛里开放,很小的两朵白花飘在水面。
  女人坐回自己的床上,偏着头啃一只鸡脚,她看了赵明一眼说,我睡不着,你倒是好睡,还打鼾,睡出一副傻样。
  赵明说,睡得不好,只是做梦,做一个怪梦。
  还做梦?女人笑了,做梦了还睡不好?做噩梦。赵明说。
  做噩梦更好,女人说,害怕的事情在梦里,醒来就样样都好。
  瞎说。赵明笑了。女人问,你不吃鸡肉,吃苹果吗?赵明说,苹果还可以。
  女人丢掉鸡骨头,开始削苹果。我来削,赵明接过女人的刀和苹果。女人看着他问,你姓什么?
  赵,赵明,你呢?干什么工作?教书?我叫李艳,女人说。
  到昆明干什么?旅游?做生意。
  我看你像教书的,你的样子文雅,普通话说得也好。
  李艳问,做牙科医生有意思吗?很有意思,赵明回答,每天扳开一百个人的嘴巴看虫牙。
  李艳一声尖笑,笑声在黑暗中爆炸,把她自己吓一跳,她急忙捂住嘴巴。
  赵明说,有一句话这样说,牙科医生眼中没有美女。
  不会吧?妇科医生眼中才没有美女。为什么?
  问你们男人呀,妇科医生天天叫女人脱裤子,看多了,美女也就没有意思。
  赵明觉得身子里跑过什么东西,毛刺刺的。
  不是那个意思,赵明迟疑地说,你不要往那方面想。
  不是我往那方面想,是你们男人。你还没有听我讲呢。
  你讲呀,我在听呢。你大概不想听。
  在听啊,你说牙科医生眼里没有美女,我不懂,你讲来听听。
  再美的女人,也是满嘴虫牙。赵明说。女人愣了一下,捂住嘴笑了起来,急促的笑声在她的掌心里闷着乱蹿。她趴到茶几上用力止住笑,抬起头来说,你这个人会乱说,再逗我笑会把别人吵醒的。
  你先就用鸡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把别人吵醒,还有,我坐火车就不喜欢睡,为什么要到火车上睡觉?我喜欢坐火车,火车好玩,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一觉睡到天亮,这种感觉就不在了。
  如果医院可以报销飞机票,我肯定不坐火车,我和你不一样。
  是的,李艳点点头,你是另外一种人。什么叫另外一种人?
  你和我不一样,所以叫另外一种人。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是看病的,你是教书的。
  我不是教书的,李艳说,你为什么老说我是教书的。
  起码以前教过书,你刚才讲那种火车的感觉,很有味道,教书的才会那样讲。
  火车就是那种感觉啊?
  你在昆明做什么生意?李艳笑而不答,转问道,你会算命吗?赵明摇摇头。
  我以为你会算命。李艳叹了一口气。那场火车车厢里的深夜交谈何时结束,赵明后来忘干净了,只记得李艳好像突然沉默不语,车厢里安静下来,风在漆黑的夜里急速奔跑,窗玻璃吱吱吱地响,后来自己又倒头睡着,梦很快又展开。他在梦中听到对面床上有呼吸声,一圈一圈的,像水波一样,是很大的一环套一环的圆圈,有很亮的眼睛在水中闪烁不定,女人的腿身子头发在水下忽隐忽现,小鱼在一团毛发中谨慎地穿行,鱼的身子很扁,像危险的刀片,尾鳍摆动中有光在跳动。他看到李艳又递来一只鸡腿,伸出手,却摸到女人柔软轻薄的裙子里去了,他被女人发出针尖的一样锐利的叫声吓醒,睁开眼,四面漆黑,车厢的顶灯已经熄灭,他看到李艳在黑暗中翻身,她的屁股朝外翘着,圆滚滚的,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大睁着眼睛发愣。
  火车大概在凌晨5点左右停下来。那是一个小站,火车到站之前,赵明还在梦中疲惫不堪地东游西窜。半夜那次醒来之后,赵明一直圆睁着眼睛,有时他偏头盯住黑暗中的李艳,李艳的身体隐藏在很薄的公用毛巾被下面,模模糊糊有起有伏,她的脸转向隔板,浓密的头发与黑暗纠结成团,一股微微腥甜的气味从李艳的床上飘来,那气味使赵明恍然看见女人水一样向四面无边无际展开的皮肤。后来他听到铁轨与钢轮之间的窄缝里挤出很尖很细的声响,那声响利索地割开车厢底板,钻进他的梦里。当时他没有醒。接着一声凄厉的金属的尖叫把全车人从梦中吓醒,车厢里一片人影乱动,火车缓缓停住了,有人在黑暗中骂。李艳醒了,她坐直了身子,扯开毛巾被,枕边的半塑料袋苹果滚落在地,赵明跨下床,捡起苹果。两个警察冲进车厢。李艳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杀人还是抢人?赵明说,你得问警察。
  李艳突然尖叫,我的包,我的包不见了!
  车厢前方传来粗大的吼叫和拉动枪栓的干净利落的声音,好像警察在展开搏斗。赵明说,有贼,前面在抓贼。他一把拉起李艳,把她拖到走道上,用力朝前面挤,一团人堵住了过道,赵明说,让一点,我们找包,贼偷了我们的包。赵明扒开人群钻进去,看到两个警察正按住一个在地上挣扎的光头男子,李艳在赵明的身后叫,我的包,我的包在地上,我的包怎么会在这里的地上?光头男子腰一挺,双腿卷起一脚把警察踢开,赵明扑上去,骑到光头男子身上,光头男子一拳打中了赵明的脸,赵明眼一黑摔倒,头撞到床边,睁开眼时,人已经坐在餐车空荡荡的车厢里,餐桌上的玻璃瓶叮叮叮地响,李艳坐在赵明的身边,她的手中拿着那只挎包。
  三个警察坐在餐桌前,两个看着李艳,一个在记录。
  赵明昏昏沉沉地说,坐在这里干什么?回去啊?
  李艳说,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好害怕啊!
  什么醒过来?赵明问。你刚才撞昏了,李艳说,你是英雄呢,现在警察在登记,那个小偷偷了好几个人的东西。
  赵明说,好像是打过一架。警察说,你这个医生表现不错。赵明脸红了,不算什么,小偷可恶得很,抓到就好。
  赵明已经清醒了,警察把刚才的事件复述了一遍,他知道小偷在火车靠站前作案,偷了几个人的挎包,其中一只包是李艳的,警察在赵明的帮助下把小偷抓获了。
  小偷很有经验,警察说,他们都在到站前几分钟作案,这样才好下车跑掉。
  火车趾高气扬地高声鸣叫,摇晃起来,慢慢驶动。日出前的灰白色光线在窗玻璃外极远极开阔的云气中浮现,车厢里嗡嗡嗡地升起乱纷纷的议论,抓人贩子?卖毒品的?枪一响我就完了,我就站在旁边!现在越来越乱了,什么人都有。
  火车越来越快,车窗外大亮,阳光斜斜地飘摇,像一块很长很宽的白布,白布迟疑地飞起来,寒气凛凛,光芒万丈。
  赵明和李艳已经离开餐车,他们没有回到卧铺间,而是站在车厢连结处的走道里讲话,赵明的心有些乱,脸上很烫。
  李艳脸色通红地看着他说,你好厉害,敢打小偷。
  不好意思啦,被小偷一拳就揍得人事不知。
  你的头撞到床边,李艳说,头还疼吗?不疼,我是医生,不用操心。
  你在成都呆几天?李艳问。一星期吧。
  还有两小时就到站了,太快了。坐飞机才快,赵明说,我就是喜欢坐飞机,坐飞机只要四十五分钟。
  下车你帮我提一下东西好吗?我的包太重了,不用提多远,出站我就打车走。
  好的。
  你到成都就是开会?是的,开五天,后面两天好像是旅游吧。
  有空你可以来找我玩。李艳水一样潮湿柔软的目光停在赵明脸上,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这时车厢剧烈晃动,李艳身子站不稳,扑过来,赵明一把拉住她,李艳贴住赵明的身子,一条柔软的臂悄悄朝赵明腰上搂过去,她抬头问赵明,你有什么感觉?赵明松开手,不敢动弹,任李艳贴住自己的身子轻轻磨擦,李艳又问,什么感觉?你说呀。赵明摇摇头,不会说话。李艳悄悄把手伸到赵明的胯间捏了一把,你不说我知道,李艳笑了。
  赵明大为吃惊,你不是教书的,我搞不清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教书的,你猜对了,以前教过书。李艳的声音被咔嗒咔嗒的坚硬声响敲碎。
  
  五
  
  成都火车站好像套在一只灰白的塑料袋中,站台上的那些高矮粗细的东西看不清看不透,好多人在站台上跑,各人瞄准一个方向,杂乱无章地冲,赵明非常惊讶。车厢里开战了,众人挤作一团,大叫大嚷,上铺那个包工头抢先一步爬到行李架上,屁股翘在半空中,一双手在行李架上扯,嘴里吭哧吭哧地叫。李艳的头伸到窗外,很快缩回来,赵明在一片混战中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站在茶几旁问李艳,你的东西呢?李艳随手指了指,赵明冲过去对那个包工头说,帮一下帮一下,拿一下那只包,还有旁边一个。包工头老老实实地把李艳的一只红色旅行包递下来,一只轻飘飘的纸箱也放下来了。赵明用脚把纸箱推到李艳身边说,你好像什么也没有带,这么轻巧的东西还要我帮忙提?李艳笑了笑,她的眼睛亮汪汪的,水在里面晃动。
  有人捅了一下赵明的腰,赵明回头,见换铺号的老太太站在身后,老太太一脸苦相,嗓子里哧哧哧地响,帮帮忙好吗?我没有办法啊,这么乱,赵明问,什么事?老太太说,帮我拿一下包。赵明跳起来,轻轻一拽,把老太太的包扯下来了。
  李艳不知何时消失,赵明把自己的包挎好,转身发现窗子边已经没有人,李艳床上的公用薄毛巾被扭成了一根绳子,旁边丢了两只苹果,可是李艳不见了。
  赵明感到心中堵着,好像塞了一团湿布,冰凉滑腻,有怪味,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憋住气挤出车厢,跳到站台上,愣愣地左右张望。下车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欢天喜地,他被推得左右晃动。赵明看到一个肥胖的女人正笑得身子发抖,一只短短的手臂高举在空中。他急急忙忙朝检票口走去,穿蓝制服的女检票员当当当地敲铁杆,大叫,票票,你的车票。赵明把票举起来晃了晃。
  跑出光线灰暗的车站大楼,一个抱小孩的女人拦住赵明,先生,我的包丢了。女人怀里的小孩在打瞌睡,好像假人。赵明一把推开这个女人,大声说,我的包也丢了,人也丢了,让开!
  成都城的灰色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会掉下来,没有阳光,没有风,空气一动不动,车流像雨中的积水四处流淌,大楼在天空下发呆,人群模糊不清。车门大楼前的广场上,各种杂声灰尘一样缓缓浮沉,赵明看到一男一女正走向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那个女人穿长裙子,男人个子不高,有些胖,男人提着一只纸箱。那个女人就是李艳。
  赵明站住不动。
  李艳与那个矮胖男子在车前忙乱一阵,矮胖男人钻进出租车里不见了,赵明看到李艳扭头朝车站大楼看了一眼。车里伸出一只手,把李艳拉进去,车门啪的关严。红色出租车在低沉的灰色天空下慢慢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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