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八
  
  第二天,广东人住到赵明的房间来了,广东人完全没有医生的文雅,说话大口大气,不断抱怨酒店条件差。墙纸太土啦,菜太辣啦小姐长得不漂亮啦,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不顺眼。广东医生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很大的钻戒,钻戒是墨蓝色的,看上去很有分量,好像随时会滚出手指,在地上砸出洞来。赵明问,你的戒指很贵吧?小心掉了可惜。广东医生哈哈一笑说,不贵啦,就值两万多一点,掉了就算了,捡的人发财得啦。赵明说,掉了我就赶紧捡起来。广东医生问,你喜欢吗?要不送你。我们交个朋友。赵明连忙摇头。广东医生说,不好意思啦,逗你玩的,你是女人我才会送的。
  广东医生怨气冲天,但牢骚发一通也就完了。他喜欢不停地说话,哈哈大笑,性格很爽快,赵明与他吹了半小时,两人就老同事一样很熟了。广东医生问,昨天晚上你一个人?一个人找小姐方便啦。赵明说,找什么小姐?你不怕得病我倒是怕。广东医生笑了,用套子得啦,人家小姐都有套子。赵明说,那是你们广东人喜欢的事,我不喜欢。广东医生说,你没有到过广东吧?广东人也不是个个找小姐。赵明说,你这个广东人肯定喜欢找。广东医生说,我恰恰不找,我喜欢爱情,不喜欢那种一手交钱一手脱裤子的生意。朋友,广东也是各种人都有啦。赵明问,爱情是什么?广东医生说。爱情就是跑步,跑啊跑啊,目的地很远,可是你得跑。当然也可以说是摸东西,在黑暗中摸,你也摸我也摸,摸到就是,摸不到就不是。赵明赞叹道,你真是爱情专家。你小孩多大了。广东医生哈哈大笑,我还没有结婚,还在跑步,在黑暗中乱摸呢。
  马晓虹到房间来找赵明玩,依然神色痴迷,一双眼睛在赵明脸上爬来爬去,并不问昨天晚上的电话,赵明却心怀鬼胎,目光躲到墙角,嘴上东拉西扯地与广东医生瞎侃。广东医生问马晓虹,你和赵明是同学?马晓虹大大方方地回答,十年没有见面了,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十年啊!广东医生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啊!说得多伤感啊!人生如梦,十年如一日啊!马晓虹被逗笑了,她对广东医生说,广东人还有像你这样的,说话像在念诗。广东医生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广东,人家说我最不像医生。马晓虹问,像什么?广东医生说,像老板,人家说我会哇啦哇啦叫。马晓虹说,真正的老板是文雅的,有了钱,也就心平气和,只有穷疯了才会哇啦哇啦叫。赵明说,不管怎么说,像老板好,这是很高的评价。广东医生高兴地说,像老板就应该请客,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们出去玩,卡拉OK,庆祝你们老同学相聚。
  晚饭后,三人坐进了酒店顶楼蓉城夜总会黑暗的大厅里。大厅正面宽大的投影屏幕上晃动着白色的海滩和成群结队的西方美女,海鸥张开长长的翅膀,绕着悬崖寻找爱情,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螺旋桨划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升飞机越飞越高,很快变小,小得像一片随风而去的羽毛。黑人歌手出现,一个脑袋结实得像铁锅的男人,肥厚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异常轻柔的声音,轻柔得令人眩晕,好像女人的呻吟。广东医生在歌单上写了一串歌名,交给黑暗中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对赵明说,我要请你的老同学跳舞啦。赵明说,你们跳,你们跳。广东医生站起来,牵着马晓虹的手,摸索着走进黑暗的舞池。
  赵明坐着发呆,李艳昨日半夜的电话又在心中尖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纸,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有李艳的传呼号,歪歪扭扭的数字像一串小虫在纸上跑,他站起来,找到吧台的电话,拨通了李艳的自动传呼,放下电话后赵明对吧台里面吐着泡泡糖的小姐说,有传呼叫我一声好吗?我在9号台。
  一支歌结束,广东医生与马晓虹回来,主持人请9号台吴先生唱《乱云飞》,吴先生就是广东医生。赵明问,什么《乱云飞》,像打仗的歌。广东医生说,情歌啦,我唱歌,你们跳舞。我为你们两个老同学伴唱。马晓虹向赵明伸出手,赵明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广东医生果然是卡拉OK高手,张开口,感觉就来了,舞厅里有人情不自禁地鼓掌。马晓虹贴在赵明胸前,紧紧搂住他的腰,好像怕赵明临阵逃脱。赵明的脑袋不断转向吧台,耳朵在黑暗中竖着,吃力地寻找电话铃声。马晓虹把嘴贴近赵明的耳朵说,赵明,我觉得我们没有分开过。赵明用手掌按了一下马晓虹的背,算是回答。马晓虹在黑暗中笑了,她低声问,赵明,你敢吻我吗?在这里,舞池里,反正黑乎乎的,什么人也看不清。赵明说,不是黑不黑的问题,吻当然敢,只是吴医生会看见,他好像盯着我们两个。马晓虹说,吴医生大广东见得多了,说着便在黑暗中抬起头,嘴朝赵明脸上凑近,赵明的嘴迎上去,歌声忽然停了,灯大亮,赵明慌忙直起身子。
  回到座位上,广东医生问,今天晚上怎么住?
  什么怎么住?赵明不解地问。你们是老情人,广东医生说,不好意思啦,我打扰你们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出去开房间。
  什么出去开房间?马晓虹好像听懂了,脸色有些发红。
  不要不好意思啦,广东医生在空中摆了一下手,我知道你们昨天晚上睡在一起,今天晚上也可以睡在一起,我另外找地方睡,成全你们的好事啦。
  没有,赵明说,昨天晚上我们没有睡,你怎么能乱猜。
  你们广东人就是会朝那方面瞎想。马晓虹笑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啊,广东医生说,这话说得真好。
  马晓虹说,我的话不是这种意思。广东医生站起来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好好想想啦。
  广东医生一去不返,赵明等急了,找舞厅小头目结账,才知道广东医生早买单走掉了。
  马晓虹坐在茶几旁,一动不动,她悄声问赵明,可是,吴医生提出来,真的不好意思。你说是吗?
  不行,赵明说,他知道了就不行。那天晚上广东医生真的没有回房间睡觉,赵明独自在床上翻来翻去,总是听到有声音,门外走廊上好像总是有人不怀好意地走动,凌晨5点,他才在心神不定中睡着,一小时后又猛然醒来,坐在床上看电视,看到天亮。
  
  九
  
  广东医生知道赵明一夜独守空房,非常失望。我白花两佰伍房费啦,广东医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嚷。赵明趴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声不吭。房间里窗帘关着,电视哇啦哇啦响,屏幕上又在播放美国拖把广告。广东医生扯开窗帘,关掉电视,朝赵明嚷道,有没有搞错?一个人趴在床上傻睡?你请客,今天晚上你得请我和马小姐吃饭。
  赵明整整一天趴在床上睡觉,马晓虹来看过他,见他睡得太死,在床边悄悄坐一阵,便与广东医生出去开会了。下午五点半散会后,马晓虹又来了,赵明正在漱口,马晓虹看他满口白沫,低头捂着嘴笑,赵明问,你笑什么?马晓虹把赵明推进卫生间,嘴巴凑在赵明耳边低声说,你没有睡好,我也没有睡好,我们让吴医生看笑话了,说完便紧紧搂住赵明的腰,赵明想起昨夜的苦熬,突然感到惭愧,壮起胆子在马晓虹脸上吻了一下,一条白沫抹到马晓虹脸上了,马晓虹抬手揩着脸,欢天喜地地逃出了卫生间。
  广东医生坐在床上看电视,马晓虹从卫生间出来,他哈哈大笑说,有房间不用,没有房间又黏糊糊,有没有搞错?
  赵明洗漱完毕,三人出了酒店,打一辆车,找到一家火锅店,赵明说,到四川就吃火锅,到广东吃海鲜,这叫做吃风味。
  广东医生说,火锅早就没有风味了,全中国到处都是。
  海鲜馆也是全中国都有。马晓虹反驳道。
  广东医生笑了,是啊是啊,马小姐为赵医生省钱,真是体贴啊!
  马晓虹理直气壮地说,省钱怎么啦?有什么不好?你们广东人有钱,人家赵医生是昆明人,反正够你吃饱的。
  广东医生连连摇头,我的天,什么年代了,还说吃饱的话?
  赵明急忙转移了话题说,你们广东人解释一下,海鲜就是海鲜,为什么要说生猛?生猛是什么意思?
  广东医生说,不知道啦,问马小姐。马晓虹惊奇地说,为什么问我?
  广东医生诡谲地笑了笑,生猛就是爱啊,这个词只有女人才懂。 乱说!马晓虹叫了起来。说话间,一桌菜已经吃得精光,热汤呼噜呼噜滚动,好像锅里的东西也在抢着发言,隔着白茫茫的热气,赵明看到火锅店里的食客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心里也就火辣辣地冲动。
  我们今晚不回去了,赵明对广东医生说,吃完饭你得一个人回酒店。
  我们?广东医生问,你和马小姐?我和马小姐要去玩通宵。
  马晓虹瞪大了眼睛,你没有告诉我,赵明,我们,玩通宵?
  广东医生说,成都有什么好玩的。看电影、喝咖啡、跳舞、不知道怎么玩,反正你得一个人回去睡。我们要放纵。
  马晓虹急忙放下筷子解释道,不是放纵,吴医生也可以一起去玩的,放松一下就是了。
  哇,你们好幸福,广东医生叹息道,今天晚上我只能在酒店里看电视了,我为什么从广东跑到成都来看电视啊!
  马晓虹说,吴医生也一起玩好了,有你在会玩得更热闹。
  广东医生站起来说,那么,我现在就告辞啦,可以吗?
  赵明说,大家都走,反正早吃饱了。广东医生匆匆走出火锅店,脸上挂着若有所失的表情,昨日的豪爽气概忽然踪影全无,他在街边拦住一辆出租车,脖子僵硬地朝赵明和马晓虹草草点了点头,坐车走了。街灯已经点亮,路边的树一动不动,行人懒懒散散地从赵明和马晓虹身边走过,这是异乡的令人心事重重的夜晚,赵明轻轻拉了一把马晓虹的衣袖说,我们走一走,然后,找一家小旅馆。
  小旅馆?赵明局促不安地看着马晓虹,在酒店不好,那么多人,在外面找旅馆会好些。
  不是外面好的问题,马晓虹说,为什么要费这个钱?
  赵明说,我怕是酒喝多了,头晕,对面是不是一个旅馆?我看见一块牌子。
  可是没有必要费钱啊。
  赵明不答腔,拉了马晓虹的手朝街对面走去,火锅店对面的树影后歪歪斜斜地亮着一个小灯箱,好像一张表情暧昧的脸藏在暗中,马晓虹一声不响地跟在赵明身后,两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家旅馆,好像是私人开的。很窄的木门,很深的门道,旧式的院子,院心有一棵树,树上拴了几道铁丝,挂了长长短短的一些衣裤,霉味和湿气滚滚而来,能把人冲倒。小院是两层楼,楼上人走动,地板便嘎嘎叽叽乱叫。
  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人,头顶一个非常复杂的高高的发髻,脸显得很长很大,像一匹母马的脸。她挤到赵明身边说,我们这里没有人查呢,很安全,你们尽管放心睡。
  什么查?马晓虹问。公安啊?妇人说,到别的旅馆睡,像你们这样,公安会查呢?
  我们怎么样啦?公安为什么查?马晓虹涨红了脸。
  妇人冷冷一笑回答,还要问吗?问这位先生,他是老板啦。
  马晓虹拖着赵明逃出了小旅馆。他们沿街乱走,走出好长一段路,马晓虹还气呼呼地一言不发,赵明说,怪我不好,我以为你会高兴。
  马晓虹说,不怪你,怪我,我们找一家小酒吧坐一下好吗?
  两人找了一家生意冷清的酒吧进去,坐在靠窗子的桌边,街上有人相拥而过,汽车摇摇晃晃驶来,车内漆黑一团,不知道藏了什么人,骑车人弓着背从窗外一划而过,好像被人追击。
  来成都之前,马晓虹说,我很想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
  很失望?
  很高兴,我心满意足了。我很乏味是吧?
  我很高兴,真的,今天晚上很好,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很浪漫,你看桌子上还有玫瑰,多有情调啊!
  马晓虹的脸在微弱的壁灯照耀下隐隐约约,赵明不说话。将近十一点,两人走出酒吧,打的回到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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