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刚才不是说了,那家伙可是个硬性子。吃了这么个大亏,那心里还能服气了。于是就回了山上,又连夜赶下来,取了一杆枪,横下一条心要把四兄弟这一窝子全给收拾了。当时四兄弟正在打麻将,可能早以为没事了,就没防备那家伙还能再爬回来!还敢拿枪打!还敢往死里打!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要不咋的一听到有响动,就大咧咧地往外走,还亮着灯,你想想,那还不成了活靶子!要不咋会一个接一个地全给崩了。就是太大意了。要是多少防备着点,咋着也不能让人家一连打倒四个!我寻思这大概就是主要的原因。李乡长刚才说过了,这都是我个人的想法。最后到底是咋着,还得靠领导们详细查问。时间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说了。就这些。就这些。”
  一窑洞的人依然一动不动,全都听得发了愣。老王也觉得格外纳闷,谁也没想到这个刚才还窝窝囊囊,吞吞吐吐的村长,竟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活脱脱地换了个样!且不论他讲的这些有几分真实性,只要你看看他那口齿利落,谈吐清楚,甚至有点滔滔不绝的样子,就足以让你感到与刚才的形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所有的人都在村长脸上瞄了又瞄,似乎想从他那脸上瞄出些什么似来。至少有一点人们无法理解。村长刚才那一脸的胆怯,自卑,恐慌,奴相……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张书记好像是想说两句什么,嘴张了张没说出来。末了,还是乡长开了口:
  “昨天打架的时候,你就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到?”
  “我当时就不在家,我到地里干活去了。还是天黑了回家才听说到打架的事。”
  “当时打架打成那样,也没人去找你?”乡长好像又有些恼火。
  “找我?嗨?你是乡长,咱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别说打架的事了,就是再大点的事,村里还有人会想到我这个村长!刚才我就想给你解释哩,倒不是说县长书记的都在这儿我还想发牢骚。如今的村长村委会,还算个啥呀!权没权,钱没钱,人没人,啥也没有,哪个会听你的!谁又能把你放在眼里!四兄弟四兄弟,一村人张口闭口就是四兄弟。上边来了人是四兄弟,下边有了事也是四兄弟。到了这会儿了,咱也不怕丢人。这也有几年了。村里的啥事情不是人家四兄弟拿着。就说这吃水的事吧,像咱们这儿,祖祖辈辈的,不就是都在那个浅水窝里挑水喝。啥时候盖过水房,让人管过。可人家打了个招呼。说要承包就承包了。其实招呼也就是个招呼。你就是不同意还不是白不同意。你不同意就能由了你了。顺着人家,村里的事情还好办些。要是不顺人家,嗨!这倒不是因为人家四兄弟出事了,不行了,咱才在这儿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要是不顺人家,人家瞅着你不顺眼,你这个村长一天也干不成!说白了,咱这村长还不就是个聋子的耳朵。人家没把你放在眼里,村里的人还会把你放在眼里,人家说要承包这也就承包了,给你说一声是给你个面子。人家就是不打招呼,你又能咋的?人家是不要当那个村长,若要当早当一百回了!还不就是个耍皮影的,让咱给人家做个影子!啥开会呀,选举呀,民意调查呀,只要人家在,啥还不是个样子。人家要咋还不就得咋。一村的人,连咱这个村长村委会算上,哪个敢不同意!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攥在人家手里,你不听人家的听谁的。人家那是啥势力!如今把事情闹成这样,还会有人来找我!说真的,若是四兄弟里头有一个活着没出事,说不准这事还找不到我头上。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昨晚他们一家子来找我,我都给懵了。好半天也不明白他们咋的要来找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四个都给打倒了。我也不是这会儿才敢说这话,四兄弟这回也是活该出事。他们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这村里的人一样,想咋就要咋。没想到就碰了个硬对头!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毒我比你更毒。谁也不肯让一步,哪还有不闹出乱子来的!”
  到了这会儿,人们好像才看到,这个老是点头哈腰的村长,腰杆一时间竟挺得笔直,人也一下子高了许多。看上去蛮像条汉子!
  连乡长也有些瞪了眼,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再问,保不准这家伙还会说出什么来。你若不再给他点面子,说不定真敢让你下不了台。
  于是窑洞里又清静下来。好一阵儿,老王见没人吭声,就突然问了一声:
  “四兄弟不让狗子用水,想必你也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狗子不交钱吧?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
  “……这个呀,”村长瞥了一眼老王,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想必是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村长显然是不想讲。
  “你多少总该估计出一些。这么大的矛盾,停水断电,连饮料也不让买,我想你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老王这么一问,一窑的人好像都悟出了点什么,于是都直直地盯着村长看。
  “我寻思……这矛盾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因为啥,我真……说不准,不过依我看,还不就是些钱啦……木料啦的事。我这也是瞎说哩,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你想想,那狗子是个护林员,管着一山的木料。那四兄弟又凭啥发的财?还不就是个木料,为了这木料……”
  啪!乡长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巴掌就拍在那破桌子上:
  “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钱啦,随便乱说是要负责任的,你懂不懂!你刚才就胡说了那么多,就没有理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头脑!说话要有证据,要有分寸,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怎么可以烂说烂道!你是村长,怎么连这些也不懂!你说说,这……”
  “你少来这一套!”村长突然把头一摆,发疯似的跺脚,冲着乡长竟发起泼来:“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长村长,到了这会儿来了才找我这个村长,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个啥村长!我这村长算个 哇!当初我就死活不干,是你硬让我干的嘛!咱这还不明摆着是个受气包!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这个不懂,那个胡说!那你让我咋说哩嘛!村长村长,还不如人家个老百姓,不高兴,不满意了,还敢发两句牢骚,谁像我整天受这窝囊气!其实啥事你也清楚!像这喝水的事,狗子没找过你们?我没找过你们?你们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问你,你说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伙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这村里大伙算个 !人家要承包,谁敢说个不字!我那会儿就怕要闹出事来,这才去找你的呀!谁晓得你就给了我这么个囫囵话!你也没法哩,我又有 的法子!连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还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说八道哩,人家省里地区都是挂了号的,别说我这个村长,就是你们县里乡里又能把人家咋办!你以为我不晓得呀,这村里的事,你们谁不晓得!谁不明白!因为喝水,狗子哪个没找过!到这会儿了,啥事都堆到我这村长头上了!这个王八村长我早就干够啦!当初我就不稀罕,这会儿也一样不稀罕!受够啦!早就受够啦!你们愿意咋着就咋着!我早就看出来啦,这个黑锅迟早还不得我背!受气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处分撤职你们就明说,拐弯抹角的别再来这一套!我早就不想干啦,早就干够啦!”
  说到这儿,村长猛然就一屁股蹲下来。脑袋使劲地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四下里顿时极静极静。
  一窑洞的人尽皆愕然。乡长像懵了似的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包子来啦!包子来啦!热包子热包子……”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喊叫,就一前一后撞进两个抬着箩筐提着水桶的汉子来。两个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满窑的紧张全给冲没了。
  捂着箩筐的布子一拉开,热腾腾的白气冲腾而起,窑顶上的蛛丝左右乱晃,满窑里顿时香气扑鼻。
  老王和老所长赶忙跑上去帮忙。老所长拿个碗往里拾包子,一边拾,一边就朝歪脖子蹲在那里依旧不动的村长蹬了一脚:
  “你他妈的还愣着干 啥哩!”
  老王觉得老所长这一脚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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