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然而当见到母亲时,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又看到了母亲那张旗帜一样笑着的脸!
  母亲依旧容光焕发,身板笔挺,高高地昂着头,依旧是那样的慈爱、祥和,依旧是满脸的微笑和欢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里,果然像哥哥信中写的那样,母亲情绪很好,并不悲痛,一点儿也显示不出来。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时,也只是摇了摇,仍然不显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亲和一家人欢快喜悦的饭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几次落泪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说了,母亲变多了,连说话也时髦了许多,像“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领导的关怀”,“国家的培养”,“自豪”,“骄傲”等等这些话,母亲都会说。母亲甚至还被请去做了两场报告!母亲还被小学生们誉为英雄的母亲。
  他突然间是那样强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牺牲在战场上,母亲也许会感到更光荣,更骄傲,更自豪!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神情自若,情绪安详,满面放光!
  他常常责备自己,对母亲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于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亲若滴下泪来,那他将会感念一生,一辈子铭心刻骨!那么他心目中的母亲就将会是一个最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伟大的一位母性!可母亲偏是没有。母亲可能就不会。从来也不会,唯其这种不会,才更让他感伤。他甚至感到母亲的微笑和安详里,似乎更多是一种麻木和漠然!假如这也叫坚强的话,那么这种坚强就太让人悲哀太让人失望了。
  他觉得同他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母亲突然间竟是这般陌生和疏远!
  而如今,他横死异乡,母亲将会怎样?假如他被判为罪犯,当作凶手,母亲又会怎样?母亲会不会像感到骄傲和自豪一样地感到耻辱和羞愧?感到鄙弃和厌恶……也许真会这样!
  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寒意……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道横沟。
  喉咙仍然像火一般烧灼,这种强烈的烧灼感渐渐扩展到整个胸脯,扩展到全身。
  不!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他不信他会爬不过去,他不信他会喝不到水,他更不信会死在这里!
  一种感觉告给他,如果不尽快弄点水喝,很可能会完得更快!没时间再犹豫了,不就是一道浅沟么。
  他奋力地向沟缘爬了一步,贴近了,然后一下一下侧过身来。等身子和沟摆齐了,便伸下脚去,伸下腿去,然后让身子慢慢滑下去,滑下去,手臂吃紧了,再一次吃紧,胸部腹部陡地一阵剧痛,他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同时听得一声沉重的响,眼前一黑,就好像栽进了万丈深渊……
  ……
  
  二十日十一时五分
  
  那驼背正哭了没几声,村长慌忙跑过去就一把把他拉了过来:“你哭啥呀,有啥可哭的么。给你说了,这不是办案子,有啥就说啥么。所长也只是问问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么。别哭啦别哭啦,快起来。”听村长这么一说,驼背立刻就住了哭声,连泪也不抹,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窑洞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张书记瞅瞅驼背,瞅瞅村长,又瞅瞅所长,突然就问了一句:
  “这个凶犯老是这么一箱一箱地买饮料,这里头是不是有啥问题?”
  窑洞里陡然静得出奇,好半天也没一个人应声。县长静静地坐着,乡长静静地坐着,林业局局长静静地坐着。林业站站长也静静地坐着。村长则静静地站着。全都悄悄的,死静死静。
  老王见好久也没人吱声,便说道:
  “会不会是喝不上水,我们也到护林口去过,从现场看,他确实好久喝不上水了……”
  “喝不上水?怎么会喝不上水!”书记很奇怪的样子,便对着村长问:“你们村没水喝了?吃水有困难?”
  “……没,没有,吃水没困难……”村长结巴起来。书记就又说道:
  “吃水没困难,怎么就会喝不上水!”村长正想说什么,没想到书记就又接着说起来:“我们不要老是这样想问题嘛,是不是从别处想想?买这么多饮料会不会有别的用处?你比如像赌博?雇工?这是国家的护林卡子,很容易出漏洞的。喝不上水就不是个理由嘛!再说,喝不上水就整天喝饮料,一个月多少工资,就全花了钱买饮料?现在的饮料又那么贵,你说说,你们卖的都是些啥饮料?”书记向驼背问道。
  “……健力宝,都是健力宝。”驼背慌忙回答。
  “多少钱一筒?”
  “两块六。”
  “是不是!一筒两块六,一次就要一箱子,一箱子得多少钱!我没搞过公安,破案的事我不懂。不过像这些明摆的问题,就应该好好查查,查个水落石出。”
  老王瞪着眼,直直地不住向老所长瞅。老所长正想说什么,公安局长就瞄了一眼老所长说道:“把张书记说的这些话都记下来,一会儿认真查一查。”
  这一下,窑洞里再没人吭声了。县长、乡长、局长的,都现出一脸的轻松来。老王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不再吭气。
  随后村长就示意让驼背走了出去。
  第二个叫上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黄脸妇女。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脚居然是缠过的。大概是没缠到底,比一般的大脚小,比一般的小脚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缠过的。女人也是怎么也不肯坐。声音沙沙的,还算好懂。一进来还没等别人问她啥,就像背书似的低着头,埋着脸,沙沙沙沙地便说了起来。她说她是小卖部的帮忙的。因为她家就跟小卖部紧挨着,“三步两步就过来了”,所以四兄弟就雇了她。不过她只是个打杂的,并不常站柜台。驼背吃饭干活或者有啥事时,就由她顶替一阵子。“反正也没啥事,人家让帮时就帮,人家让干啥就干啥。四兄弟都是大方人,一个月总也给个五十六十的。”她说狗子和驼背当时打起来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听到驼背喊了起来,才跑了过去。“那喊叫声就不是个人声,吓得人头发根子都奓了起来。”她跑过去时,两个人已经厮打在一起。她见狗子正用手掐着驼背的脖子。“没见过那么狠的,真的就往死里的掐哩!”驼背的一张脸整个地变了形。“就没个人样”,“老远看着就跟个紫茄子似的。眼瞅着人都不行了。”她见势不好,也不敢上去劝,吓得赶紧就去叫四兄弟。“店是人家四兄弟开的,店里人挨打哩,咱也是店里的人,还能不去赶紧把人家四兄弟叫来。”
  黄脸女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等了等,不见有人给她说啥,便在口袋里摸起来。摸了一把就摸出一根烟来,再摸一把就摸出盒火柴来。也不看谁,嚓一下划着了,滋溜一口,一下子就吸进去少半截,半天也不吐出烟来。
  直把一窑的人都看呆了。
  “不要停,不要停。给你说了么,这不是办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有啥说啥,放开说放开说。”村长见那黄脸女人打住不说了,就催了起来。
  “没了呀!我就晓得这些。没啦,都说完啦。”黄脸女人有些发愣地说。
  “咋就没啦?就没瞅见打架来着?”村长一愣就急了起来。
  “我啥时候瞅见打架来着。我跑过去告给了人家四兄弟,就累得趴下了。坐在那里好半晌也缓不过来。腿也抖脚也疼气也喘,心跳得都能蹦出来。你想想这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多远,咋着也有个三五里。这一路跑得有多紧。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大闺女,骨头架子都跑散了,哪还能再紧着赶回来瞅见人家打架来着!”黄脸女人沙沙沙沙的,一气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坐了半天等缓过劲来,走出人家四兄弟家的门,人家四兄弟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想想,人家是跑,咱是走,又是这一大截子路,咋就能瞅见人家打架来看!说实在的,我原以为四兄弟跑过去拉开也就完了,哪晓得就能打起来!要是晓得会打起来那咱也就赶紧点喘不喘累不累总还能帮上点忙,多个人多张嘴多份力气就是拦不住也不至于打到那份上。真是管闲事落不是要是咱睁只眼闭只眼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也就不到四兄弟家里去哪还会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到这会儿了你去叫了四兄弟咱是为好哩反倒落下这么多嫌疑。其实你让我说,那会儿你就是不去叫四兄弟迟早也会有人去。再说咱挣着人家那份钱碰到这种事哪有见了不管的理儿。老人们常说哩,做人就得恩怨分明哩。咱活这么大了你村长又不是不晓得去村里打问打问看咱是个啥样的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政府又来了这么多人首长领导坐了这么一大片咱有啥说啥就是画押写字据咱也干。是啥就是啥哪能瞒瞒哄哄的你说说要这样那还有人味哩!”黄脸女人越说越快,一口气就讲出这么多。就像打机枪似的,谁也插不上,谁也挡不住。就只好由着她说,一直说到她不想说了才停了下来。那女人竟是气不喘,脸也不红。一窑里的人都把眼瞪直了。原来真错看了这女人,没想到这么能说。村长见黄脸女人这样子,也就不再说别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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