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保佑
作者:东 西
1
李遇扛着三把铁锹回到家,看见大门像饥饿的嘴巴那样敞开着,堂屋里全是彩色,那些花花绿绿的鸡正在啄食地上的苞谷。李遇对着门里喊:“南瓜,鸡把我们的口粮都吃光了,你还想不想活?”李遇没有听到回答,放下铁锹跑进去,鸡们嘎嘎地飞起来,有的扑出门外,有的飞到了楼梯上,满屋飘扬着鸡毛,有一片白色沾上了李遇的嘴角。
连续推开两扇房门,李遇没看见他的儿子李南瓜,就锁上门,朝王东走去。他问王东:“你看见南瓜了吗?”王东摇摇头。李遇抹了一把嘴角,一路走一路问:“你,你们看见南瓜了吗?”三十几户人家都走遍了,他既没看见别人点头,也没得到一声满意的答复。于是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笼着手站在王东家菜园子的矮墙上,遥望村口那条延伸出去的小路。尽管他那么望着,脑袋却是木的,好几次,他竟然忘记自己到底在望什么?是望王东家的大白菜,或是望山梁上像死蝴蝶那样飘落的树叶?是望刘兰兰家的炊烟,或是望坡上用石头砌出来的“农业学大寨”?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望,而是在练腿功,是在跟秋风比赛,看谁在墙头站得更久?
太阳被远处的山尖一挡,坡底的树林立即就覆盖了一层暗影,暗影慢慢扩大,延伸到王东家的屋檐上。王东对着菜园子喊:“李遇,还不快点给你老婆送火去?别把我的墙站垮喽。”李遇耸耸肩,从矮墙上跳下来,到家里举了一个火把,朝灯盏窝的方向走去。因为天还没有全黑,他手里的火把不是那么明显,但是走着走着,火把渐渐通红,等他走到老婆的墓地,亮着的就剩下他手里的火把了。周围黑得像刷了漆,满耳都是虫子的声音。他在新坟前烧了一堆火,拍了拍坟前的石块:“四梅,南瓜不见了,这是不是你作的怪?如果是你作的怪,就把南瓜快点放回来。现在我打单了,你可别再弄出什么大事来吓我。”
“爹,我在这儿呢。”
李南瓜忽然从坟的那边坐起来,吓得李遇一个倒退。李遇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干吗要跑到这里来?”
“妈胆子小,我来陪陪她。”
“神经病!你妈不吓唬我们就算阿弥陀佛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死人会害怕。”
李遇的骂声好像没钻进李南瓜的耳朵,李南瓜又躺了下去。坟前的那堆火哔哔剥剥地越烧越旺,连近旁茅草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李遇拍拍手,站起来,走到坟的那边,对着破席子踢了一脚:“你真要把这里当床铺吗?”李南瓜翻了一个身,侧卧在席子上。李遇又补了一脚:“快起来,跟我回去!”
“我……我要跟我妈说说话。”
李遇把李南瓜从破席子上拽起来。李南瓜双腿蹬在坟上,弯腰跟他爹搞拔河比赛,重量全部移到他的屁股,好像那上面挂着一扇石磨。李遇扯了一会儿,感到臂膀沉了、酸了,一松手,李南瓜仰面跌下去。“你这个癫仔,将来得了风湿病,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说完,李遇喘着气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自语:“四梅,你是轻松了,可南瓜怎么办?你要是真爱我们,就让南瓜别再犯傻病,就让刘兰兰看得起我们,让她做南瓜的后妈……”
2
李南瓜坐在郭四梅的坟边像蚊虫那样嗡嗡地说着,但是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片语言,仿佛漫天大水没有间隔,没有水珠。到了中午,阳光把他的脸晒热了,他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黄泥,走上两公里,回家吃一大海碗米饭,然后带上四五个烤红薯,又回到坟边。他吃了睡,睡了说,说了吃,哪怕是李遇晃着拳头威胁“再不回去就宰了你”,他也没挪一挪席子。
半夜,一阵密集的响声从屋顶的瓦片上传来,李遇被雨点吵醒,骂了一声“癫仔”,翻身下床,打开手电筒,找了两张塑料布,一张披在身上,一张捏在手里。他哗地拉开大门,外面的雨点像银线那样扑下来,密密麻麻地一片,仿佛一块白布。迈出门槛,他看见一团黑影站在雨里。他把手电筒的光柱摇向黑影,那是李南瓜被雨水淋湿的脸,光柱往下摇,落到李南瓜的手上,那是一把菜刀,刀口闪着一抹寒光。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宰了你。”
“真是好心没有好报,我正要给你送雨具过去,你干吗要宰了我?”
“再不回去就宰了你。”
“原来你是在学我说话。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宰你了,快进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弄不好还会得肺炎,要是得了肺炎没准就会出人命。快进去吧,就算你爹我给你下请帖了。”
菜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李南瓜的手松开,他像民兵搞训练那样,挺胸收腹,正步走进堂屋,一直走到堂屋的右上角,才来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右转,跨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嘭地撞回来,那响声就像天上打的雷。李遇的腿晃了一下,赶紧把双手合在胸前:“四梅,你看看你的仔都癫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不管管他,说不定哪天他真把我割成几大块。四梅,你可要保证我不缺胳膊断腿呀!”
3
李遇犁地,李南瓜就在身后下苞谷种;李遇薅草,李南瓜就磨薅锄;李遇施肥,李南瓜就在苞谷蔸刨坑;李遇收苞谷,李南瓜就把苞谷秆扛回家。两年来,李南瓜像个乖仔跟着他爹上坡下坎,打柴喂猪,从来没说一个“不”字。秋天的午后,李遇坐在地头的苞谷秆上抽烟,李南瓜蹲在一米远的地方捆苞谷秆。李遇说:“南瓜,你歇一会儿吧。”李南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我不累。”
“不累也歇歇。”
李南瓜顺势坐在苞谷秆上,拔了几株蒲公英,鼓起腮帮子吹,白色的软毛被他吹散了,像雪那样纷纷扬扬,把他的头整个笼罩。
李遇咧嘴一笑:“四梅,南瓜没犯傻病,多亏了你的保佑。”
傍晚,李南瓜挑着水桶往井边走,走到半路,就追上了刘兰兰。刘兰兰腰细屁股大,一条粗黑的辫子在后背甩来甩去。李南瓜盯着刘兰兰的后背,盯得口水都流出了嘴角,好几次,他伸手去抓刘兰兰的辫子,但辫子仿佛看见了他的坏心眼儿,从他的掌下一次次飞开。到了井边,刘兰兰弯腰打水,屁股高高地翘起来,裤子一下就绷紧了,仿佛再不站起来就有把线头绷断的危险。李南瓜吞了几下口水,把手悬在空中,想照刘兰兰的臀部按下去,又害怕地缩回来,手掌这么反复了几次,刘兰兰已经把两个桶的水都打满了。
刘兰兰挑起水,转过身,才发现李南瓜贴在自己身后,吓得桶里的水往地上泼了不少。刘兰兰闪了一下扁担,骂了一句“癫仔”,甩着手往大路走去。她的肩上一有了重量,身子就扭得更厉害,辫梢一会儿甩左,一会儿甩右,最后搭到了扁担上。李南瓜看着刘兰兰的背影,连水也没打,便挑着空桶跟上去,一直跟到刘兰兰的家门口。刘兰兰把水哗地倒进缸子,举起扁担:“你跟着我干什么?想吃我放的屁吗?”
李南瓜丢下水桶,一口气跑到家。李遇说:“水你没挑回来,怎么连桶也不见了?”李南瓜指着刘家:“水桶在、在刘兰兰家。”
“水桶又不长脚,怎么会跑到她家?”
李南瓜一声不吭,抱头蹲下去。李遇拍了一下李南瓜的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家缺水桶吗?”
李南瓜摇摇头。
“那水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到了她家?”
李南瓜还是摇头。
“真是的,真是的……”李遇急得团团转,“我们家要是没有水桶,今晚就没得水煮饭吃。去,去把水桶要回来。”
李南瓜一动不动,头差不多勾到了裤裆。
“难道还要我亲自跑一趟?我没单独去她家,别人都讲闲话了,要是我真去,那唾沫还不把我淹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