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温庭筠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天已大亮,打量四周,问顾师言:“这是何处?”顾师言笑了,道:“做了什么好梦,如此痴痴迷迷!”温庭筠搔头道:“我只记得昨晚我们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是了,定是我喝醉了,最近旅途疲惫,小饮辄醉,惭愧。”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大奇。这时,老僧吉备真备来请三人用膳。顾师言问温庭筠:“飞卿兄,你说你昨晚之事都不记得了,那么还识得这位大师否?”温庭筠看着吉备真备,茫然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顾师言素知温庭筠诙谐,以为他是在说笑,但看样子又不像。那老僧微笑道:“老衲吉备真备,再说一遍也无妨。”温庭筠少不了寒暄几句,一边的顾、云二人瞧得目瞪口呆。
三人也无心吃饭,告别老僧,匆匆出宅,依旧是那小婢玉鬘来领路。温庭筠连这少女也不认得,对玉鬘的温言笑语恍若不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少女见温庭筠如此冷淡,好不伤心,看着温庭筠三人离去,泫然欲涕。
云天镜道:“顾公子,你还是先与我回会馆吧?”顾师言点头。三人叫了辆马车往湖州会馆而去。在车上,云天镜问温庭筠道:“昨夜我与顾公子二人俱已睡着,你独个去了哪里?”温庭筠苦恼道:“我也不知,反正什么也记不得了,当真是撞鬼了,好像丢了极宝贵之物一样令我好生懊丧。”云天镜道:“这宅子里着实古怪!”温庭筠接口道:“我看这老和尚也不是善类,我今日初次与他相见,便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也不知何故?”顾师言不悦道:“吉备大师两度救我性命,飞卿兄何出此言?”温庭筠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语。云天镜忙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温公子,我们先送你回客栈吧,你不是说还要去见令狐绹吗?”
马车来到日升客栈,温庭筠那个仆人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一见温庭筠,大喜,却又埋怨道:“少爷,你怎地现在才回来?令狐大人又派人来请了。”温庭筠道:“令狐绹如此三番两次急着见我,定是有求于我,少爷我自然要摆足架子了。”顾师言大笑,对那仆人道:“你看你家少爷,现在还是一介白丁,就敢在大官面前摆架子,日后得了功名,也做了大官,那还得了?”却听那仆人道:“就盼我家少爷早日做官,顶好是做个宰相,那么宰相府的下人最不济也是个七品官,也不枉服侍少爷一场。”温庭筠对顾师言二人笑道:“羁旅寂寞,和这活宝胡扯一番解解闷也是不错。对了,顾训,不如我将他赠送于你,免得你整日愁眉不展。”说罢,扭头问那仆人:“怎么样?元山,今后你就跟着这位顾公子吧?”仆人元山瞪着眼打量顾师言,忽然开口道:“你若打保票能当上宰相,我就跟着你。”
温庭筠去见令狐绹不提。且说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坐车回湖州会馆,顾师言道:“云兄,我要去那颉啜将军府上看看,若是他被抓起来了,我也不愿独自逃生。”云天镜便陪他一道前往凌烟阁。
事有凑巧,二人来到右金吾将军府门前,正遇见那颉啜骑马出门,相见大喜,那颉啜一把抱住顾师言,眼含热泪,道:“顾兄弟,你没事就好,哥哥我四处找你不见,以为蒋士澄那厮哄骗于我,你已被他所害。”顾师言略略说了获救经历。那颉啜道:“朝中有白敏中、令狐绹两位大人为你说情,蒋士澄已答应不予追究,只是魏公马元贽一定要见你一面,说什么江东才俊后生可畏,语含讥嘲,想必是要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敢捋虎须。依我之见,兄弟你还是不要现身,暂避一时为好,这马元贽看在白相爷面子上,一时不好发作,难保他过后不翻脸。”顾师言便说了后天要与云天镜一道出京之事。那颉啜道:“也好,那么到时哥哥为你饯行。”那颉啜另有急事,匆匆而去。
顾师言随云天镜回到湖州会馆,闭门不出,两日间写了数十封书信与京中故友辞别,念及阿罗陀与泉儿下落不明,心中闷闷不乐。
腊月初三,云天镜率威武镖局一行二十余人出京,此次押镖是护送京中一余姓富商携银二十万两赴巴陵,这余姓富商是新任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远房表亲,柳仲郢是湖州人,前年任刑部尚书时曾委托威武镖局护送家小回乡祭扫先人墓园,镖局上下小心侍候,一路平安,柳仲郢甚是满意,因此便给镖局介绍了他表亲的这趟镖。
温庭筠一早便来送行,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朱雀门,前面便是灞陵桥。灞陵桥始建于西汉,因汉文帝灞陵而得名,出长安向东、向南都要经灞陵桥上过,八百年来在此桥头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流淌了多少离人泪?顾师言手抚桥栏,极目远眺,终南山如蜿蜒巨龙横亘天际,莽莽苍苍的关中大平原在这冬日里朔风下显得肃杀苍凉,一时间,离愁别绪满怀。顾师言此番悄然出京,知交好友只温庭筠与那颉啜二人得知讯息,但那颉啜不知为何没来送行?温庭筠道:“那颉啜将军或许有急事不能来了,前日我听令狐绹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来京上书破回鹘之策,皇帝也召见了那颉啜,或许便是因为这事耽搁了。”顾师言道:“原来如此。”又问:“令狐绹找你有何急事?”温庭筠笑道:“说来好笑,他急急找我却是要我代他填一阙曲牌《菩萨蛮》词,只因当今皇帝喜欢此曲,令狐绹要献媚,可惜平日不读书,写不出来,要我代劳,还叫我千万不要泄漏出去,担保我明年春试得中。嘿嘿,以我温七之才,还要借他人之力中科名吗?当时我碍于面子,给了他一阙曲词,但我是逢人便说,也羞辱羞辱这帮不学无术之辈。”顾师言一笑,心想:飞卿兄不改这狂生派头,那么看来此次求功名又是休想。
灞陵桥头有一酒亭,顾师言等人在此饮了几杯热酒,便要出发。但见温庭筠临风叉手,诗兴大发,果然他叉了几叉手后,高声吟道:“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嘶,三更灞陵雪。”吟罢深深拱手,大声道:“便以此《侠客行》诗为诸位饯行,就此别过。”跨上那匹瘦马,他这个送行者倒先走了。
那余姓富商乃东川巴陵人氏,在京做绸缎买卖,这次也随镖队一道启程,要回乡过年,随行的还有他的一个小妾和二个仆人。镖队共有马车十二辆,载镖银的便占了八辆,以云天镜为首的镖师有四人、趟子手三人、车夫十二人,这一行二十余人长年在外,此番南下,个个归心似箭,恨不得三日两日便行完这两千里归程。午时,镖队便赶到曹家庙,匆匆用过午饭又赶紧启程。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云层越积越厚,众人觉得这午后比早起时还冷了好多。云天镜看了看天色,道:“这天气,说不定又要下大雪,趁雪还未下,多赶点路吧,今晚赶到潼关歇脚。”车夫们卖力地催马驾车疾行,一路车尘滚滚。
云天镜扭头看身后的顾师言,问:“顾公子,你的伤不碍事吗?要不要到车里坐一会?”顾师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云兄看我这么娇气吗?当日我与那颉啜大哥他们追击朱邪元翼父子三日三夜未合眼,那真是疲于奔命。”云天镜道:“顾公子虽不是我们江湖中人,但义气过人,令云某好生相敬。”顾师言黯然叹道:“唉,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乌介山萝至今下落不明,温莫斯将军又饮恨而亡。”云天镜道:“世事难料,你也不要自责。吾师五日前便已追出潼关,不知是否已擒住朱邪元翼?那么便可得知回鹘公主下落了。”顾师言道:“朱邪元翼父子狡诈,又且人多势众,尉迟先生……”云天镜哈哈大笑,打断顾师言的话,道:“顾公子,看来你还不知吾师之能,即便是千军万马,吾师也如入无人之境,斩将夺旗,视若探囊取物。当年北庭都府与西域石国之战,全仗吾师一人之力,一举擒住石国左、右贤王,贼军丧胆,一败涂地。”顾师言惭愧道:“在下多虑了。”
此时,镖队已进入松果山二十里山道,顾师言记起那日郑颢就被人吊在这路边一棵青栲树上,而马车上那个情意缠绵的少女如今又在何处?那少女究竟是不是白衣女郎衣羽?又想此次出京不知何日能回?元宵棋会定是无缘参加了!即便能侧身棋会,目下自己棋力大退,又岂能与四方名手争锋?思之痛心。
忽听一名趟子手叫道:“有数骑快马追来,大伙儿小心。”顾师言侧身回望,果见山道拐弯处有三骑快马迅速驰来。云天镜道:“照常赶车前进,我来殿后。”却听那快马上有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前面可是威武镖局车队,顾师言顾公子可在?”顾师言闻言大喜,叫道:“是那颉啜大哥。”掉转马头,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那颉啜,身后是他手下两个贴身护卫。那颉啜急驰之下一勒马缰,胯下那匹黑骏马前蹄腾空,后蹄滑出两尺地才止住前冲之势,那颉啜飞身下马,满脸含笑,立在路边看着顾师言骑着马小跑而来。顾师言道:“哥哥既然有事,又何必远道追来相送!”那颉啜握住顾师言双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哥哥我不日也将离京,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大人上书朝廷,欲乘吐蕃内乱之际发兵收复河陇二十一州,皇帝已正式册封我为回鹘可汗,命张大人助我击破逸隐啜。你我此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顾师言喜道:“此乃大喜事!待哥哥收复故国,荣登王位,兄弟一定远赴北疆讨哥哥一杯酒喝。”那颉啜大喜,道:“一言为定。”
云天镜策马过来与那颉啜相见,再看镖队都停下来了。顾师言道:“云兄,你与镖队先行一步,不要误了投宿,我与大哥叙叙话便即赶来。”云天镜道:“也好,那么我们便先去了,你也不要耽搁太久。”朝那颉啜拱拱手,率镖队西去。
那颉啜意兴甚豪,叫道:“拿酒来。”身后一回鹘勇士从马背上取下二袋酒囊,那颉啜接过递给顾师言一袋,道:“兄弟,此乃西凉葡萄酒,酒味甚美,只是你今日要赶路,不能痛饮一醉,也罢,你我各饮三大口,洒酒为别。”说罢满饮三口,将囊中美酒尽数倾洒于山道间。顾师言饮过之后将酒倒于道旁山涧下,道:“此山涧汇于江河,奔流入海,哥哥盛情,如海之深。”那颉啜握住顾师言之手,道:“兄弟,你此番南下,也留意山萝的下落,我已得知讯息,山萝已被朱邪赤心劫出潼关,就在蒋士澄的神策军四处追捕你的那夜趁乱出关的。”顾师言道:“哥哥放心,尉迟玄先生已一路追去,兄弟也会处处留心的。”那颉啜甚喜,又问:“兄弟,那日大哥温莫斯是否将一枚宝石指环赠送于你?”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枚指环,那颉啜将指环托在掌心看了看,还给顾师言,却问:“你可知大哥赠你指环之意?”顾师言摇头说不知。那颉啜沉吟片刻,道:“日后你若寻到山萝,便将这指环与她看,自然明白。”转头牵过那匹黑骏马,道:“今日一别,无以为赠,这匹大宛良马便送于你。”顾师言辞道:“哥哥即将出征,正要用马。小弟不过行路,能代步便可,用此骏马可谓屈才。”那颉啜哈哈大笑,道:“我回鹘战马如云,也不争这一匹。好马送我好兄弟,正得其所,他日你得我捷报,便乘此骏马来与我相见。记住,带山萝一起来。”言罢翻身骑上顾师言那匹马,道:“哈哈,这马就是我的了。兄弟,你还要追上镖队,咱们就此别过。”顾师言道:“那便多谢哥哥。”骑上那匹黑骏马,拱手道:“恭祝哥哥马到成功,逸隐啜束手就擒。”掉转马头,缓缓而去,那颉啜勒马目送。
山路一弯,嶙峋山石便挡住了那颉啜三人的身影,顾师言一紧马缰,那匹黑骏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奔跑起来,顾师言骑在马背上不颠不动,只觉两耳生风,两边山石树木如飞般后退,果然是万中选一的良马,眨眼间奔出五六里地,却还未追上镖队,昏暗的云层下,佛头崖耸立在右前方。顾师言勒马停步,想上山去看看,又担心马匹无人看守,便跳下马来试着牵马上石阶,黑骏马轻捷地拾级而上,顾师言大喜,牵着马来到半山腰,但见佛崖寺只剩一些残垣断壁,一眼就能看到后院的梅林,不知梅林那边山崖上的三间精舍还在否?当下牵马穿过梅林,忽然听到骡子叫,这骡子叫声听来耳熟,顾师言又惊又喜,大叫道:“阿罗陀阿罗陀,你在这里吗?”梅林中有人急奔而出,面黑齿白,“嘿嘿”憨笑,正是阿罗陀,一见顾师言,打心眼里往外笑,高叫:“巴婆罗巴婆罗。”精舍内旋即跳出一个人,不是泉儿又是谁?顾师言惊喜莫名,问:“泉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泉儿带着哭腔道:“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三天了。”顾师言奇道:“你们如何得知我要经过这里?”泉儿道:“衣羽小姐说的。”“衣羽!”顾师言急忙问:“她在哪里?”泉儿朝身后一指:“就在里面。”抢先跑过去,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公子来了。”
顾师言将马缰丢与阿罗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精舍外,深施一礼道:“衣羽姑娘,顾训这厢有礼了。”抬起头,眼前一亮,那白衣女郎衣羽俏脸含羞,眼波盈盈,立在他面前。顾师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衣羽轻声问:“你要去哪里呢?”顾师言道:“随镖队南下东川,再转道回柴桑,我已有三年未归故乡了。”“那么,我和你一道走吧。”“姑娘要去哪里?”“扬州。”顾师言迟疑了一会,道:“那位夫人和玉鬘她们都在寻你,你……”衣羽忽然生起气来,道:“我不要见她们!你不愿和我一起走,我就一个人去。”顾师言赶忙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一道走吧。”衣羽回嗔作喜,又道:“可我不要与镖队同行。”顾师言面有难色,只好说:“也罢,那等我追上镖队和他们打声招呼。”命泉儿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冲衣羽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了,你们在山下等我吧。”说罢,牵过黑骏马去追云天镜的镖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