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当晚,杜瀚章为顾师言接风洗尘,酋龙自然相陪。衣羽不喜抛头露面,自在房中用餐。顾师言以世侄礼拜见杜瀚章之父西川节度使杜琮,当年杜琮与顾师言之父曾同在吏部为官,交情非浅。杜琮不知道顾师言在京城犯了事,问道:“皇上有旨命各道选派围棋好手赴京参加元宵棋会,我西川道亦选送了一名棋手入京,名叫冯渊,已于三日前启程了,而贤侄却为何南来成都?若是错过如此盛会岂非可惜?”顾师言便略略说了开罪太监之事。杜琮捻须沉吟,道:“蒋士澄不好惹呀,此人生性偏狭,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更有马元贽在背后撑腰,就算皇上与你有交情也不济事,看来你是回不得长安城了。也罢,你便留在老夫这里,每日与瀚章读书弈棋,内官们能奈你何!”又问:“听瀚章说你已订亲,女方是何门第?”唐人最重门第,山东衣冠之族如崔、卢、李、郑、王、杜、顾,称七姓旧族,相国郑覃情愿将女儿嫁与一姓崔的九品小官,而不愿与皇室联姻,可见门阀清誉之重。
这下子可把顾师言给问住了,他只知道衣羽是吉备大师的学生,至于其身世一概不知。杜琮见顾师言答不出来,便以为是小户人家女儿,当下宽容地一笑,道:“只要人品好就无妨。”杜瀚章忽问:“父亲,轩辕真人还在青羊宫吗?”杜琮道:“在呀,数日前他来辞行,我挽留他来春再回岭南,他答允了。”杜瀚章喜道:“顾训,轩辕真人定能破解衣羽姑娘的惊魂咒。”顾师言问:“莫非是武宗朝国师轩辕集真人?”杜瀚章道:“正是。”杜琮忙问怎么回事?酋龙道:“禀杜大人,我父王这次遣使进京通报我明年朝见大唐天子之事,璎珞公主定要派她手下鬼大将一同前去,也不知何故,鬼大将对衣羽姑娘施了惊魂咒。”杜琮道:“这个耽误不得,你们便去青羊宫求轩辕真人施法禳解吧。”
杜瀚章便领着酋龙、顾师言和衣羽三人去青羊宫,酋龙的那个贴身侍卫苦楮也跟在后面。刚出府门,就见金锤将大繁树急急赶来,劈头一句话就是:“殿下,你那宝贝棋盘被人盗走了!”众人吃了一惊。
酋龙问:“贼人抓到了?”大繁树晃着大脑袋道:“人影都没瞧见,我师弟去收那棋盘时才发现不见了,殿下回去看看吧。”酋龙却也洒脱,道:“既已被盗,我回去有什么用,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副棋具,还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走吧,我们去青羊宫。”大繁树道:“可鬼妹在那哭哭闹闹,骂殿下是负心汉。”酋龙失笑道:“这女子失心疯了。”转头对顾师言三人道:“这副楸玉棋枰是璎珞送与我的婚聘信物。”杜瀚章道:“哦,东蛮国公主知道殿下好围棋,便以棋具为聘物,也风雅得很哪。”酋龙道:“刁蛮成性,哪有半点风雅气。”大繁树道:“鬼妹闹得很凶,要拿鞭子抽我师弟,殿下还是回去劝劝她吧。”杜瀚章也劝酋龙回去,酋龙只好摇着头和苦楮一道随大繁树去了。
青羊宫是西川一带著名道观,传承天师道教义,天师道原称五斗米道,又称“鬼道”,在西川、汉中等地传播极广,青羊宫住持青霞子便是五斗米道的高功法师,听道僮来报节度使杜大人之公子到,亲自出迎。杜瀚章说明来意,青霞子道:“轩辕真人在三清殿打坐,贫道领几位前往吧。”
青羊宫占地数百亩,有老君殿、三清殿、玉皇殿 、真武殿、灵官殿等殿堂,庙宇广大,古柏森森。小道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青霞子领着杜瀚章三人来到三清殿,见一中年道人在给神像前的长明灯添香油。青霞子道:“黄庭道兄,令师已入静了吗?”中年道人放下手中油盏,竖掌施礼,道:“吾师知道今晚有贵客来访,已在侧殿相候。”杜瀚章等人随黄庭道人来到侧殿一圆门前,黄庭道人轻轻叩门,道:“师君,客人到了。”门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有请。”黄庭道人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是间两丈见方的静室,无窗,只留一门,四壁空空,西南墙角悬一盏琉璃灯,灯光柔和。一位瘦瘦小小的道人面带微笑上前施礼道:“老道稽首。”这道人衣着朴素,一袭青袍,头上挽个道髻,用竹簪绾住,面容清癯,看不出实际年龄,乌黑的发髻可说是四十岁,但满脸的皱纹又像是八十岁。罗浮山人轩辕集可说是名动公卿,传闻其有大神通,遣神役鬼,无所不能,原以为轩辕集定然生得仙风鹤骨,未料却是这么个瘦精精的老道,但人不可貌相,顾师言丝毫不敢有不敬之心。青霞子在一边引见,杜瀚章、顾师言一一上前行礼,衣羽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轩辕集,并不施礼,衣羽一向如此,好在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众人也都不以为忤。青霞子代为说明来意,轩辕老道笑眯眯地走近衣羽,看了一下衣羽的瞳仁。
衣羽吃了一惊,这老道的眼神就像是一种有形之物,直探自己内心深处。轩辕老道清咳一声,道:“这位姑娘的脑部三尸神异于常人,魂魄受惊之象明显,然而神色如常,颇令人费解。”顾师言便说了助她驱除恐惧之事,轩辕老道闻言,伸出左掌,请顾师言也伸出左掌与他交握,两人掌心一接,轩辕老道便即松手,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是何人所授?”顾师言道:“晚辈幼时曾蒙一茅山道人传授服气法,并不知其姓名。”轩辕老道含笑道:“修炼此功,鬼神护佑,顾公子是有福之人,方能有此奇遇,但老道察觉公子心神颇不宁静,不知是何缘故?”顾师言大为佩服,道:“真人所见极是,晚辈一月前曾遭重大挫折,惊恐不安,以致于此。”轩辕集点点头,道:“也无大碍,抱朴子吐纳术可治百病,自然慢慢平复。”
黄庭道人拿来几只蒲团,众人便跪坐在蒲团上。轩辕集问衣羽道:“姑娘被人下惊魂咒时可有什么异常?是否在镜中或者水里见过自己的影像,感觉与平日不同?”衣羽看了顾师言一眼,道:“是呀,那日在巴河西岸一个小镇投宿时,客房中有面铜镜,我照了一下,镜中的样子很怪,我以为是镜子好久未磨的缘故。”轩辕集道:“以镜中像摄人心魄乃东蛮国神巫之独门秘法,非要找到那面施法的铜镜才能禳解。”杜瀚章道:“这个容易,我连夜派人去那家客店取铜镜来。”轩辕集笑道:“取不到的,那铜镜绝非客店之物。”杜瀚章与顾师言面面相觑,心想:如此说还得去求璎珞鬼妹了!一旁的青霞子笑道:“轩辕真人有五遁大法,两位公子何须焦急。”顾师言朝轩辕集拜倒,道:“还请真人施法相救。”衣羽突然立起身来,道:“顾训不要求他,我不要他救。”众人愕然。
轩辕老道依旧笑眯眯的,问衣羽:“姑娘是东瀛人?”衣羽一愣,随口道:“你怎么知道?”轩辕集道:“姑娘身怀东瀛忍术,老道一眼便知。”衣羽陡然脸色变得惨白,低头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我把你给骗了。”神情悲戚,泪流满面。
顾师言忙站起身要去拉她的手,白影一闪,衣羽已不在室内。顾师言大叫“衣羽衣羽”,追出圆门外,又追到大殿前,隐约见庭院似有动静,待他追到院中,却只见古柏斜枝随风颤动,仰头看,黑夜沉沉,北斗高悬。
杜瀚章等人亦随后来到院中。顾师言焦急万分,衣羽惊魂咒未解,若无他相伴根本不敢入睡,这下子独自走掉,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轩辕老道拂尘一扬,过来问道:“敢问顾公子,那位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顾师言道:“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轩辕集叹息一声,默然不语。顾师言追问道:“轩辕真人,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如此伤心欲绝?”轩辕集直视顾师言,问:“公子与她相识多久了?”“不过两月。”“既已谈婚论嫁,公子却为何不知她的身世?”顾师言无言作答,心想:望月研一称衣羽为女主,衣羽定然不是寻常女子。但两情相悦,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衣羽既未说起,他也没问。
轩辕老道拂尘一摆,朝顾师言稽首道:“是老道多嘴,公子还是尽快寻她去吧。”从袖中摸出一小瓷罐,道:“这里有一粒定心丸,于子夜用净水服下,便可解除惊魂咒。只是老道提醒公子一句,万不可将抱朴子吐纳术传授于她,不然后患无穷。”说罢,转身回大殿去了。顾师言还待再问,黄庭道人拦住道:“吾师言尽于此,公子请回吧。”
二人辞了青霞子出青羊宫,见衣羽骑来的匹黑骏马还在宫门外,顾师言茫然四顾,状若痴呆,自言自语道:“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要离我而去?”杜瀚章道:“顾训你不要着急,我立即多派人手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定会找到衣羽姑娘的。”
二人急急赶回都护府,顾师言见原本放在房中的衣羽的那个小包袱不见了,只有那顶藤篾帷帽还在。忙问阿罗陀。阿罗陀表示未看见衣羽小姐,问守门府兵也说没看见。顾师言翻身骑上黑骏马,对杜瀚章道:“她尚未走远,我一定要找到她。”催马而去。阿罗陀赶紧跨马追上。杜瀚章当即派遣三百府兵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发现那白衣女郎踪迹立即来报。
顾师言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追,只是纵马一条一条街道奔跑,口里不停地叫着衣羽的名字,不到半个时辰,成都满城大街小巷俱已跑遍,顾师言的嗓子也已叫得沙哑,却还不肯歇,依旧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呼喊。他知道衣羽定未远去,或在屋顶或在树梢,也许正悄悄注视着自己。顾师言叫道:“衣羽,不管你是东瀛人还是大唐人,我都要娶你为妻。你答应过要随我回柴桑的,衣羽,你快出来见我。”叫到后来,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夜已深,寒气逼人,有不少成都百姓听到喊声披衣在门前探视,不知这骑马少年为了何事如此嘶喊?
前面便是成都极有名的一座九眼石桥,顾师言打马从桥上过,桥面空无一人,桥下是黑沉沉的流水,顾师言喑哑的声音已经不能传远,犹自悲声呼喊。桥头柳树下闪出一白衣人,顾师言大喜,未勒住马便飞身跳下,势急停不住脚,摔了一跤,右肘在桥面麻石上重重蹭了一下。白衣人静立不动。顾师言口里叫着衣羽,急急爬起,来至白衣人跟前,借着桥头一盏孔明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分明是那日在洛水神庙踏雪离去的望月研一。
顾师言忙问:“望月先生,看到衣羽姑娘了吗?”望月研一不言不动,两眼直盯着顾师言,似乎恨顾师言入骨,突然转身朝桥下一侧的河岸一指,顾师言顺着他手势望去:孔明灯下,夜风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抱膝蹲在河边石级上。
顾师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慢慢走下河堤,蹲坐在衣羽身边,一起看流水。过了好一会,顾师言道:“跟我回去吧。”然而声音出口含混不清,这才觉得喉管好生胀痛。衣羽虽然没听清,却也知道顾师言的意思,她摇摇头。顾师言着急道:“为什么?”声音轻出不了声,便大声问。衣羽侧过脸来看着顾师言,眼里盈盈有泪光,道:“顾训,你不要叫,叫得我很难受。”顾师言去拉她的手,衣羽起身避过,眼睛看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你的手肘流血了。”顾师言方才桥头下马摔得甚是厉害,右肘数层衣服尽数磨穿,伤及皮肉,血迹殷然。顾师言哪里顾得上这些,站直身子贴到衣羽跟前,嘶声问:“衣羽,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衣羽低下头,泪珠滑落面颊,呜咽道:“不是,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又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眸子直视顾师言,话音悲戚令人心碎,“顾训,对不住,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把握住她的手,衣羽这回没有躲避,她的手冰冷。顾师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追问为什么?衣羽道:“青羊宫的老道士没对你说吗?他一定说了。”顾师言道:“管他贼老道说什么我都不信。”衣羽惊叫道:“啊,他说了,你都知道了。”用力挣开顾师言的手,以袖掩面,扭头就走。顾师言急忙去追,白影一晃,望月研一拦在面前。顾师言想要绕开他,瘦瘦小小的望月研一就像是一根移动的木桩,无论顾师言怎么左冲右闪,他总是面无表情拦住去路。
顾师言见衣羽早已跑得没影了,焦躁起来,佩剑出鞘,喝道:“望月先生,你再不让开,休怪我无礼。”一直默不作声的望月研一喉咙间发出几声干笑,顾师言只觉眼一花手一麻,手中佩剑就被望月研一捏在了二指间。
这时,桥那边远远传来“巴婆罗巴婆罗”的喊叫,阿罗陀催马赶来。望月研一“哼”了一声,手指一松,佩剑落地,“铛啷”两声响,随后身子一纵,一道白影蹿上树梢,眨眼不见。顾师言心知万万追不上他,大叫道:“衣羽中了惊魂咒,我这里有解药。”话音未落,听得树枝飒飒声响,望月研一就如一道白色闪电从半空倏忽坠落,离顾师言不过一尺地,手掌一摊:“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