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猛听得檐下一南诏武士大喝道:“什么人?”兵刃交击,“铛啷”脆响,那南诏武士怪叫一声,倒退数步,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火堆旁已多了一人,此人双肩积雪有数寸厚,眉毛胡子都沾着雪,蓦然身子一抖,身上的积雪洒落到火堆中,发出“嗤嗤”声响,一片水汽腾起,众人这才发现来人竟然赤着双足!
  衣羽上前一步,道:“望月叔叔,你还是追来了!”望月研一躬身道:“请女主回山。”杜存诚一伙惊疑不定,此次出使大唐的武士俱是南诏高手,却被此人一招逼退,这赤足白衣人是何方神圣?
  衣羽道:“我是不会回去的。请望月叔叔代我禀告夫人,我要随顾训四处游玩一番,哪天玩得倦了再回去。”望月研一忽然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倒。衣羽急得跺脚:“望月叔叔你这是做什么!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的。”望月研一也不说话,笔直跪在那一动不动,那架势若是衣羽不随他回去,他就跪成一尊石像。衣羽知道他性子,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哭道:“望月叔叔,你要逼我是不是?”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一抖左袖,露出雪白手臂,短刀便往纤纤皓腕刺下。顾师言急叫:“不可。”上前阻拦却已不及,杜存诚等人一齐惊呼,蓦见望月研一身子一挺,出手如电,衣羽的短刀便到了他手中。顾师言吁了口气,拉住衣羽的手,责备道:“你怎可自伤身体呀!”衣羽咬着嘴唇,眼里珠泪盈盈,再看她左腕,却有条半寸长的血痕,一眨眼功夫鲜血流出,皓腕如玉,血珠滴落。望月研一脸色如土,手中短刀落地,呆立片刻,冲衣羽跪倒,叩首道:“女主万金之体,还望珍重。”身子一旋,又对着顾师言拜倒。顾师言一时手足无措,望月研一却已立起,慢慢转身,赤足踏在积雪之上,一步一印,出了庙门,忽又转身,手一扬,一物朝顾师言飞来,顾师言右手一张,那物正好入他掌中。只听望月研一道:“有劳顾公子。”白影一闪,消失在茫茫雪夜。
  顾师言看掌中之物,却是一瘦腰小葫芦,乃疗伤之药,忙为衣羽敷在刀伤处。
  杜存诚甚是殷勤,命一武士去附近雇辆马车与衣羽小姐乘坐,那武士直至天大亮才骂骂咧咧驾着辆马车回来。顾师言在衣羽耳边轻声道:“瞧那样子,这马车想必又是抢来的,唐人就是这么不讲理,好话不听,非逼他们抢不可。”衣羽格格娇笑,一时愁容尽去,容光焕发。
  一行人冒雪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衣羽在马车上招呼顾师言与她一起坐,顾师言靠近车窗,压低声音道:“我不放心我们的黑骏马。”衣羽听他说“我们”,甚感甜蜜,嫣然一笑,放下车窗帘。
  当日正午,顾师言等人赶到洛南,南诏使团车队果然在驿馆相候。顾师言四处打听,却未见威武镖局车队和阿罗陀他们的下落,想来他们还在路上。顾师言便对杜存诚说要等候几位朋友,午后必到。杜存诚彬彬有礼说无妨。几位南诏武士倒是焦躁,用蛮语发作骂人,被杜存诚喝止。矮胖子大繁树也道:“顾公子,你也真不爽快,拍拍屁股便走,哪有这许多噜嗦!”顾师言道:“那么列位先行一步,待在下见过那几位朋友之后,便立即赶来如何?”杜存诚忙道:“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就与顾公子一起等候便是。”
  云开雪住,天色明亮了许多,遥见北边大道上有一车队轧冰辗雪而来,顾师言喜道:“来了。”催马迎上去,衣羽在身后叫道:“顾训,等等我。”顾师言跳下马,让衣羽骑上,他执着缰绳,牵马而行。渐行渐近,对面车队突然冲出三人,一人乘马、两人跨骡,正是云天镜、阿罗陀与泉儿三人。泉儿叫道:“公子爷,衣羽小姐,你们倒先到了。”顾师言冲云天镜一拱手,道明欲随南诏使团去成都之意。云天镜道:“那么正好顺路,同行便是。”顾师言过去与杜存诚一说,杜存诚欣然应允。因使团不便耽搁,镖队上下只在酒店买些馒头牛肉之类,草草吃了便即上路。
  那富商小妾陶小萼见车队多了一女子为伴,甚是高兴,叫余富商到别的车去,邀衣羽与她同乘一车。衣羽戴着帷帽面纱骑在黑骏马上,摇手婉拒。陶小萼两颊红肿未消,一张嘴却是不得停,在车窗里和衣羽扯闲话,见衣羽不搭理她,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哪里寻得的这么位美人?当真好眼力。”顾师言随便答应了一声,忙离她远点,心想:多说两句你又得吊到树上去了。顾师言骑的是镖局趟子手的马,那趟子手巴不得到车上去坐着。
  车队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渡水穿林,一路南下,经山阳,过青铜关、紫阳、万源,来到长江北岸的重镇奉节。南诏使团与威武镖局车队在此要分道而行,威武镖局弃车乘船,顺江东下,直至洞庭湖。而南诏使团折而向西,继续朝天府进发。顾师言命泉儿与阿罗陀随云天镜去岳阳,再转道回柴桑,向家中亲人报个平安。阿罗陀却表示要跟着顾师言,他要保护公子爷。泉儿只好含着眼泪,随云天镜等人上船,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云天镜叫顾师言放心,他会派人送这侍僮到柴桑的。
  送别云天镜镖队,顾师言与衣羽、阿罗陀三人随南诏使团西去成都。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指的是入川这数百里山路,过了这重重山岭,便是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成都乃西川节度使行辕驻地,因酋龙殿下在成都求师学习,所以使团要先到成都向殿下禀报,尔后再回南诏都城太和城。
  这日车队来到巴河东岸,见河水汤汤,源出大巴山,自北向南不息奔流。杜存诚对顾师言道:“沿河岸往上游行七八里地有一浮桥,可过车马。”众人沿河岸北走。入川已三日,天气甚好,长安关中一带连降大雪,而西川之地却是冬阳暖暖,草枯大道直,雪尽马蹄轻。顾师言只觉胸怀大畅,侧脸看身边的衣羽,已将帷帽除去,露出雪肤花貌,见者惊为天人。车队在前,顾师言与衣羽二人落在后面,尽说些不相干的话,旁人听来或许味同嚼蜡,但对于情网中的男女,却觉句句甜蜜受用。顾师言一向崇尚豪侠,鄙薄为情所困者,不料情到临头,似乎猝不及防,一下子便深陷其中。这白衣女郎虽说醋劲有点大,但容色绝美,对顾师言也甚是温柔,吉备大师说她是“祸胎”,当真是岂有此理!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约有四五匹马冲了上来。顾师言与衣羽带住马往路旁一让,那五匹马如疾风般从身边刮过,马上乘客四男一女,俱是汉人装束,那女子侧脸看了衣羽一眼,赞道:“好一个美人!”眨眼便到了数丈外,却又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咦”了一声,马不停蹄,背影已远。衣羽看顾师言神情有异,便问:“那女人为什么盯着你看?”顾师言不答,皱眉思索,忽然叫道:“啊,就是这个女人,在松果山道上扮作乌介山萝刺了我一刀的,快追。”两人快马追上车队,顾师言对杜存诚略略说明情况,请他相助。杜存诚一脸的为难,直言道:“不瞒顾公子,南诏是小国,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向来是两面讨好,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更何况这朱邪元翼勇悍无比,我等久有耳闻,即便相助,恐亦无济于事,徒增伤亡。”顾师言见杜存诚不肯相助,心下焦急,衣羽道:“顾训,我们去追。”顾师言心下踌躇,他自己行险犯难是在所不辞,但衣羽和他一起去追却令他不安,老实说,衣羽身手远在他之上,阿罗陀也是甚有勇力,但面对的是老奸巨滑的朱邪元翼,那是没有半分胜算的。顾师言行事一向稳重,好比他的棋风也以从容厚实,莽撞追击实属无谋。忽然想起那曾刺伤他的冷艳少妇,明明已认出了他,为何依旧匆匆而去?按理说,应该找他麻烦才对呀!明白了,他们必是为了躲避强敌。一念及此,顾师言面露喜色,道:“若我所料不差,朱邪元翼的克星即刻便到。”对衣羽道:“我们往来路去看一看。”两人马匹尚未掉过 头来,就听矮胖子大繁树叫道:“是有一人追来了,只有一个人呀,朱邪元翼怕他怎的!”
  
  匣里金刀血未干
  
  单人独骑,皮靴毡笠,自长安城于顾师言别后二十日,大剑师尉迟玄辗转数千里,一路追踪朱邪元翼父子来至西川。其间凶险劳顿自不待言,然而一眼看上去,尉迟玄衣净体洁,神色如常,没有半点风霜憔悴之色,只有他那匹坐骑略显疲态。在这里遇到顾师言,尉迟玄甚感意外,坚毅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道:“顾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是后来居前,哈哈。如此说,老贼朱邪元翼便在前面,很好,明日在营山相见,且看我如何取老贼项上人头!”一举手,催马便行。
  南诏使团诸人为尉迟玄威名所慑,一时无言,直至尉迟玄单骑远去,矮胖子大繁树才道:“原来他便是尉迟玄,好像也不是三头六臂呀。”杜存诚眼望尉迟玄背影,若有所思。顾师言忽然记起了什么,对衣羽道:“衣羽姑娘,马儿借我一用。”衣羽一笑,道:“本来便是你的马,说什么借!”轻轻一跃,跳下马背。顾师言翻身上了黑骏马,朝尉迟玄去的方向急驰而去。衣羽急道:“顾训,你做什么?”顾师言远远传声:“我马上就回来。”
  黑骏马发力急奔,片刻便追上尉迟玄。尉迟玄正立马渡口,在察看着什么。顾师言道:“尉迟前辈,请留步。”尉迟玄回过头看顾师言有何话说。顾师言道:“前辈神功盖世,在下也不敢说一同前往相助,这匹黑骏马脚力甚健,便送与前辈,或能早一刻追上朱邪元翼。”说罢,下马将缰绳递上。尉迟玄却不伸手来接,打量着黑骏马,点头道:“好马。”低头看着胯下黄马,轻轻抚摩其马鬃,对顾师言道:“这黄马随我多年,彼此习性相熟,我可是舍不得这老伙计,若论短程冲刺或许不如你这黑马,但其长途奔驰却是后劲十足,不然又如何能追踪老贼至此!”一拱手“多谢盛情”。又指着巴河西岸道:“老贼一伙在此分道扬镳,故作迷阵,欺我分身无术不能兼顾,嘿嘿,只可惜晚了,若是在长安城外便一哄而散,那还真不好一一追击,如今到此地步,哪容得老贼使诈!我先去了,明日在营山相见。”说罢,带过马头,沿河岸继续北走,消失在河岸杂树林中。
  衣羽与阿罗陀及南诏使团诸人随后陆续来至渡口,经浮桥过巴河,当晚在西岸一小镇投宿。说起尉迟玄约顾师言在营山相见,大繁树心痒难熬道:“朱邪元翼可不好惹,还有四个帮手,尉迟玄一打五,怕要糟糕。”顾师言笑道:“若是五打一打得过,朱邪元翼也不必从长安一直逃到这儿来了。”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真有这么厉害!”杜存诚道:“师兄,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了?”大繁树阔嘴一咧:“师父说的话很多,我怎么能全记得!”杜存诚道:“师父曾对我们说,日后若遇到尉迟玄,万万不可与他为敌。”大繁树道:“这就奇了,这话我怎么没听到过?”杜存诚一笑,不再多说。外间的阿罗陀突然大叫起来,似在与人争斗。
  顾师言等急忙出外来看,却见阿罗陀与一南诏武士不知为何打起来了,那南诏武士在阿罗陀铁棍的猛击下抵挡不住,不住后退。顾师言大喝:“阿罗陀,住手!”阿罗陀见主人喝止,收住铁棍,身子倒纵,以防对手趁机反击。杜存诚也喝住那武士。阿罗陀神情激动,手指那武士大说了一通,却无人懂得他说什么,再看那武士,一脸悻悻然,顾自回房去了。顾师言认得这武士便是那日在洛神庙中出言不逊说要抓他去见酋龙殿下的那人,此一路对顾师言也颇不友善。大繁树却是直肠子人,冲阿罗陀一翘大拇指,夸道:“真有你的,鬼大将都打你不过,厉害。”
  “鬼大将?”顾师言扭头问杜存诚。杜存诚道:“鬼大将乃东蛮国首领大鬼主部下,东蛮国是南诏属国,鬼大将是大鬼主派来随侍酋龙殿下的。不知因何事与公子手下起了冲突?”衣羽听到打斗声从房中出来,笑道:“什么鬼呀鬼的,夜里说这些不怕人吗?”杜存诚赶忙道:“衣羽姑娘可别这么说,东蛮国极忌讳外人取笑他们。”衣羽“哼”了一声,“本来就鬼鬼祟祟,不然怎么在我窗外偷窥!”顾师言看了阿罗陀一眼,心里全然明白了。杜存诚甚是尴尬,对衣羽道:“失礼之处,小将这里致歉。”说着抱拳深施一礼。
  次日一早,就听大繁树在大叫说那鬼大将独个走了,杜存诚面色甚不好看,一行人闷闷地启程。这日天气也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寒风飕飕。顾师言对衣羽道:“今日是腊月十四,年关已近,我们到成都见过酋龙殿下便回柴桑如何?”衣羽却道:“我还是要去扬州。”顾师言笑道:“你说了做我妻子的,我要带你回去见我母亲。”衣羽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骑在马上的都戴起尖斗笠、披上青蓑衣,冒雨赶路。衣羽也这样穿戴着,看上去又可爱又可笑。因为下雨,车队行进稍慢,暮色里才赶到营山镇。小镇有七八家客栈,都未见尉迟玄的身影。衣羽道:“也许尉迟先生只顾追那头了,这会还未赶过来吧。”
  在路上又行了二日,离成都已不远,只是天天下雨,令人闷气。大繁树道:“尉迟玄还是让朱邪元翼给跑了,一过川西雪山,便是吐蕃地域,天王老子也不能把朱邪元翼怎么样了!”顾师言心道:一身逐二兔,尉迟前辈这回失算了。
  夜雨潇潇,众人赶到一个山区小镇,小镇座落在一个山凹里,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石板街由东向西贯穿小镇,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一层青雾。掌灯时分,听得青石板路蹄声“得得”,有数匹马来到营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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