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黑骏马纵蹄直奔,风驰电掣般出了二十里山道,路随山转,巍巍潼关已然在望,远远的见一骑迎面而来,黑骏马奔驰甚急,一转瞬已到了面前,却是云天镜,因见顾师言这么久未跟上,心中挂念,此时一见顾师言胯下这匹雄纠纠的大马,不禁喝一声彩:“好马!”掉转马头,与顾师言并行。顾师言勒住马,道:“那颉啜大哥相赠的。”云天镜道:“很好,这便去吧,今晚在潼关歇夜,镖队便在前面。”顾师言道:“云兄,我不和镖队一道走了。”云天镜诧异道:“这是为何?”顾师言道:“我在佛崖寺遇到了阿罗陀和泉儿,还有那位救过阿罗陀的白衣女郎。”云天镜道:“哦,那么正好一道走呀。”顾师言赧然道:“衣羽姑娘不喜热闹。”云天镜哈哈大笑,道:“明白了,公子一路保重,有喜酒喝时可不要忘了云某。”长笑声中,绝尘而去。
  顾师言微觉惆怅,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又催马往回赶,还未到佛崖寺山脚下,暮色中,阿罗陀与泉儿各跨一骡,姗姗而来,却不见那白衣女郎的身影。顾师言忙问:“衣羽姑娘呢?”阿罗陀张大了嘴,手往西比划着。泉儿道:“衣羽姑娘独个往长安方向去了。”“这又是为何?”“也许公子爷你得罪她了,公子爷,你快追上去呀,我劝她根本不听。”“去了多少时候了?”“不过一盏茶时间。”顾师言命他二人在此等候,催马向西直追,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路上虽遇到几拨车马行人,但就是不见衣羽的影子!又向长安方向来的路人打听,说并未看到有单身女子行路。顾师言怏怏回头,这白衣女郎的心思真是令他摸不着头脑。
  夜色如墨,只能隐约辨出一点路的痕迹,顾师言不敢放马快行,而胯下这匹黑骏马似乎能于暗夜视物,照样飞速奔驰,顾师言只得由它。阿罗陀与泉儿还呆在原处,阿罗陀举着个火把,站得高高的在等他。
  主仆三人很晚才赶到潼关,顾师言打听到威武镖局的车队歇脚于关中客栈,便也来到关中客栈,镖队的车夫们因明日要赶早启程,俱已歇息了,镖车全部停在客栈大院内,云天镜与姓李的镖头守夜,见到顾师言甚感意外,店家赶紧送上热酒热饭,那余姓富商也还未睡,过来与顾师言等人闲话,他那个小妾也在一边含笑倾听。小妾陶小萼,镖队上下都客气地称她为陶夫人,原是京中烟花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颇有姿色,余富商手下那两个仆人眼光不时往她身上瞄,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而年过五十的余富商,肥头大耳颇显昏庸之态,老夫少妻,总非佳配。这陶小萼神态轻佻,对丰姿俊美的顾师言甚感兴趣,眼风如柳,总在顾师言脸上拂来拂去。顾师言问泉儿别后之事,并未觉察这女子挑逗的眼神。原来神策军四处追捕顾师言之夜,那颉啜遣人来告知阿罗陀等人速速躲避,那些僮仆一哄而散,泉儿与阿罗陀二人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惶惶然东躲西藏,也不知去哪找顾师言,途中遇见那白衣女郎,阿罗陀却是认识,如见亲人,白衣女郎便领他二人来松果山暂避。
  当晚,顾师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也不知衣羽是回到长安还是独自去了扬州?这隆冬腊月孤身少女远行实在令人担心。思来想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忽被一声嚎叫惊醒,“小萼,小萼,你去哪了?”
  却是那余富商声嘶力竭地在喊,又听得云天镜他们的声音。顾师言披衣出门,原来是东边上房的余富商热被窝里丢了小妾,当真稀奇!闹得整个客栈的人都起床聚过来看。云天镜见人多手杂,急命手下镖师、趟子手看好镖车,不要有什么闪失。客栈的小厮又大叫起来:“门前大槐树上有个吊死鬼,哇,吓人!”众人拥到门前一看,满地银白,原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在大门两盏灯笼的照映下,见那株百年槐树虬枝上果然吊有一人,披头散发,状如女鬼。余富商眼睛倒尖,喊了起来:“是小萼,快救她下来。”云天镜高高跃起将她救下,陶小萼两颊红肿,嘴唇却是冻得乌青,眼睛溜溜转,性命还在。顾师言一见她这样子,心里“突”的一大跳,这和那日郑颢被吊起来的样子何其相似!难道是衣羽?若真是她,如此恶作剧当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已过了四更,云天镜便命店家备饭,早早上路。那陶小萼哭哭啼啼,撒娇弄痴,搞得余富商也唉声叹气,说什么出行不利。镖队上下亦觉脸上无光。
  出了潼关,顾师言追上车队前头的云天镜,道:“云兄,你们先走,我稍微耽搁一会等个朋友,若是午时还未赶上,你们便顾自先走,不要等我了。”云天镜也没多问,只是叫顾师言路上小心,表情颇为凝重,想是为昨夜之事忧心。
  主仆三人目送镖队远去,泉儿问:“公子,我们呆在这冷风里做什么?”顾师言注视着来路,道:“等一会。”几拨早行车马过后,见一青鬃马踏雪而来,马上乘客一袭白衣,藤篾帷帽,黑绡遮面,体态甚是婀娜,虽瞧不见其面目,但即使是侍僮泉儿也认出这便是白衣女郎衣羽。泉儿抢上一步,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在这里。”衣羽勒住马,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如花笑脸,一双大大的明眸凝视顾师言,道:“啊,是在等我吗?”泉儿喜欢多嘴,道:“是呀,我们公子爷算到你会来的。”衣羽一笑,玉颊含羞,放下面纱,青鬃马径向前行,顾师言主仆三人后面跟上。泉儿与阿罗陀骑着骡子故意落后,方便顾师言与衣羽说话。
  顾师言问:“衣羽姑娘,你昨日怎么一个人就走了?”衣羽道:“没什么,突然想到要走就走了。”顾师言想问她昨夜之事,却又怕惹恼了她,这少女心思令人难测。却听衣羽“格”的一声笑,语气天真:“那女人吓得半死了吧!”顾师言一听,心想:还真是你干的好事。不悦道:“衣羽姑娘,人家又没得罪你,为何平白无故伤人?”衣羽本来心情甚好,一听这话,半晌不语,忽然侧过脸问:“你不喜欢我,是吗?”顾师言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却听衣羽下一句话更是离奇,“你喜欢那个女人?”不等顾师言回答,缰绳一振,胯下青鬃马发力急奔,一下子将顾师言甩在后头。顾师言心想:这少女醋劲大,自己昨晚与那富商小妾不过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被她看到了,当真好笑!只是人家女孩儿在前面跑,不追上去有负痴情,男追女跑,古来如此。顾师言马快,追上去与衣羽并辔而行,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怎会喜欢那种女人!”衣羽不答,催马想甩开顾师言,但胯下青鬃马不争气,左奔右突,依旧被黑骏马抢先半个头。
  两人马快,早把阿罗陀与泉儿甩得踪影不见,顾师言看衣羽面纱在寒风中飘拂,骑在马上腰肢挺拔,宛如一朵出水白莲,而鬃尾飞扬的青鬃马便是青青莲叶,这一人一马在这茫茫雪地上格外夺目。顾师言忽然发现走岔道了,这不是南下的驿路,却是北上涿州的小道,赶忙道:“衣羽姑娘,我们走错路了。”衣羽把头一仰,道:“我自向北,你跟着我做什么?”一阵凛冽的北风猛地刮来,把衣羽帷帽系带绷断,衣羽“哎哟”一声,那帷帽连着黑绡面纱,就如断线风筝般被风刮出数丈远,在雪地上翻转不定。顾师言勒住马,道:“我去拾来。”带转马头,去拾帽子。北风一歇,那帷帽便卧在雪上不动,顾师言赶上,下马去拾。一阵风来,那帷帽又翻转着飞出数丈,听得身后衣羽在笑,顾师言回头一看,马背上的少女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容色娇艳之极。衣羽道:“快去拾呀,又飞出老远了。”
  顾师言在雪地里奔出十余丈,才把那顶帷帽追上,转过身来正待说话,眼前白茫茫的只有黑骏马在勾蹄踢雪,那神出鬼没的少女又不见了踪迹,当即翻身上马,循蹄印追去。峰回路转,见前面有一小庙,蹄印在庙前雪地上转了个圈又向北而去,顾师言来至庙前,发现这是一座破败祠堂,有一木质朽落的破匾,上书“司马迁祠”四个碗大的篆字,心想:司马迁祠原来在这里。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向北追去,岂料黑骏马突然嘶鸣一声,反倒后退数步,马头跟前不知何时立着一白衣人,瘦瘦小小,衣衫单薄,猎猎北风中直似要随风而去。顾师言吃了一惊,脱口道:“望月研一。”
  来人正是望月研一,衣羽从松果山出走后,他便四处追寻,昨日他发现了衣羽的踪迹,不慎又被她走脱。望月研一躬身问:“公子可曾看到我们女主?”随即抬起头,盯着顾师言手中的帷帽。顾师言知道隐瞒他不得,便道:“看到了,却又走了。”望月研一看了看雪地上的蹄印,倏地转身,就如一缕轻烟,眨眼消失在雪地尽头,疾逾奔马。这望月研一竟然赤着脚!顾师言正瞧得发呆,从庙内飞出一团白色物事,径直落在马背上,靠在他怀中,听得衣羽急切的声音:“掉头,快跑!”
  顾师言一扯缰绳,黑骏马喷着响鼻掉过头来。衣羽道:“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黑骏马四蹄翻飞,踢腾起的积雪就如地上有一条雪龙在浮动蜿蜒,奔驰可谓奇快。衣羽却还一个劲地道:“快点快点再快点!”不时扭头从顾师言肩头往后看,生怕望月研一突然便追到马后。
  软玉温香在抱,顾师言的心跳得厉害,衣羽鬓边几丝散开的黑发在他脸上、脖颈间拂呀拂的,令他神思不属,而衣羽那轮廓优美莹白如玉的耳朵离顾师言嘴唇不过几寸地,忍不住凑上轻吻了一下,少女耳垂柔嫩冰冷,好似冰雪雕琢成的,一嘘气就会融化。顾师言正自陶醉,突然左脸挨了一巴掌,打得虽然不重,但顾师言自觉火辣辣的脸上挂不住,脸胀得通红,有点恼羞成怒了。再看衣羽,连耳后根都羞红了,轻声嗔道:“好好骑马。”顾师言致歉道:“对不住。”
  迎面两匹健骡奔驰甚急,正是阿罗陀与泉儿奋力赶来。衣羽道:“停不得!望月叔叔一追上那匹青鬃马,便会回头的,他来得好快的。”泉儿大叫:“公子,你们去哪?”黑骏马旋风一般从他二人身侧掠过,顾师言回头道:“你们在洛南等我。”话音刚歇,又跑得没影了。泉儿对阿罗陀道:“你瞧我们公子爷,和衣羽小姐好成这样了,这次回柴桑我们向老太太报喜,定有重赏。”阿罗陀咧开大嘴,笑得甚欢。他二人径往洛南而去,路上与云天镜镖队相遇不提。
  单说顾师言与衣羽两人绕开官道,从小路一骑狂奔,向东南方向奔出二十里地,大雪又纷纷扬扬而下,雪花沾在脸上,冰冷寒湿甚是难受,衣羽道:“我们歇一会吧,脸被风刮得好痛。”顾师言道:“且看前边有没有避雪之处。”冒雪又驰出三里多地,见路旁枯木寒林中露出一面酒旗,顾师言喜道:“有处酒家,正好喝杯热酒御寒。”
  二人来到酒家前,顾师言将马系在酒楼屋檐下的柱子上,衣羽又戴上那顶帷帽,放下面纱。酒家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胖老头坐在一个火炉边烤火,见有客人来,起身招呼道:“两位要用些什么?”看看天,又道:“好大的雪。”顾师言轻声问衣羽:“喝杯热酒吗?”衣羽摇头。顾师言问那胖老头:“老人家,有什么吃的?”胖老头道:“小店只有黄牛肉。”顾师言便叫了二盘牛肉,温了二碗酒,又叫店家拿些大豆去喂马。衣羽不喝酒,只随便吃了几片牛肉。
  正这时,远处马蹄声响,顾师言惊道:“望月研一追来了?”衣羽道:“不是,望月叔叔从来不骑马。”马蹄声径直朝酒店而来,那胖老头道:“今个大雪倒有客人来。”迎出门去。听得一个粗嗓门大声道:“好马!好马!”顾师言起身一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大胡子在打量那匹黑骏马。这矮胖子头颅硕大,满脸虬髯,若是坐着,那是昂昂然一伟丈夫,只是两腿奇短,站着像是跪着,模样颇为怪异。
  矮胖子一进来便冲顾师言道:“你的马卖不卖?”顾师言摇头说不卖。矮胖子一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桌子上,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二十两金子卖不卖?”顾师言伸手从背囊中摸出更大一锭金子,道:“钱我有,马不卖。”矮胖子搔搔头,自言自语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顾师言一听,瞪起眼睛。却看矮胖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叫上酒上菜,又冲顾师言二人一笑,道:“不忙着抢,先吃点东西,我可是饿坏了,赶了一天一天夜的路,我这匹是滇马,耐不得寒,跑到北边来就四腿发颤,你那胡马好,胡马耐寒,正合我意。”顾师言让他说完,道:“吃饱了好来抢马?”矮胖子忽然长叹一声,将一碗酒一口喝干,道:“我这人最讲道理的,只是你们唐人不讲理的人太多,没办法,只好抢。”顾师言道:“我不卖马就是不讲理?”矮胖子一边喝酒一边吃肉,意态闲适,嘴里嚼着牛肉,口齿不清道:“正是。”肉未下肚,突然摔到桌子底下去了,矮胖子坐的那条板凳不知怎的断了一条腿,矮胖子腿短,坐在板凳上两脚凌空,没个支撑的,凳子一翻他便也倒了。衣羽“格格”地笑。顾师言瞧见她将一柄短刀插回刀鞘,系在腰间。矮胖子从地上爬起身,大拇指一翘,冲衣羽道:“女孩儿好快的身手。”俯身扶正三腿板凳,稳稳地坐上。顾师言侧身一看,吃了一惊,矮胖子依旧两脚悬空,却能坐在缺腿的板凳上不摇不晃。
  白光一闪,三腿板凳只剩两腿,再看那矮胖子,浑若不觉,自顾喝酒。衣羽也瞧得呆了,心想:这是什么功夫?不信你这矮胖子能浮在空中。一不做二不休,“哧”的一声,又斩断了一条板凳腿,板凳依旧不倒,衣羽短刀划出,要将板凳最后一条腿斩去,矮胖子筷子疾探,快若闪电,将衣羽短刀夹住,道:“总得给我留一条腿撑一撑吧,你以为我是神仙哪,会飞?”衣羽用劲夺刀,矮胖子一双筷子就如铁钳一般,竟然夺不动。一边的顾师言佩剑出鞘,剩下那条凳腿也断为两截,矮胖子又倒在了地上。店主人胖老头叫将起来:“客官,你们没事砍我凳腿作甚?好端端一条结实板凳没得坐了。”过来将矮胖子扶起来。矮胖子也不生气,掸掸身上的泥土,道:“好了,摔了我两跤,这会肯把马卖给我了吧?”顾师言与衣羽同声道:“不卖!”话音未落,那矮胖子陡然疾弹而起,莫瞧他身子笨拙,行动却是快捷,眨眼窜出门外,大笑声中轻轻一纵,便上了黑骏马背鞍,突然“咦”的一声,似乎见到什么稀奇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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