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访张道兴

作者:刘曦林 张道兴




  刘曦林:我就看你的精神头特别好,总那么乐观。我还想知道,你有点别的乐子吗?听戏?与国画有关联吗?
  张道兴:听戏。我前面说到一个武戏文唱,后边是说京剧塑造了色彩,京剧也是有很多悲剧,但它是“悲喜交加”,不单是一个悲剧为主题,如果单一的纯悲剧主题是流传不到今天的。
  刘曦林:你有没有对特别重大的悲剧题材感兴趣,或者有没有这样一个创作想法。
  张道兴:现在还没有。
  刘曦林:我倒认为悲剧有两个定义给我很深的印象,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西方的哲学家尼采说过悲剧的背后是崇高。而军事题材在“文革”之前,画家们还不是表现悲剧题材,只是艰苦题材,就批判为资产阶级人性论、战争残酷论。战争说到底也是一个悲剧,你看这几大战争题材都是悲剧,《流民图》,《哥尔尼卡》,《原爆图》…… 我觉着有一些和战争、军事有关的东西是否可以用一种悲剧的思维方式来表现呢?
  张道兴:应该说是可以的。应该是有一部分画家有这种设想,很适合他们的品格,有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刘曦林:我觉着您还是适合自己的东西,积极、健康、乐观的这么一个精神境界和艺术语言。
  张道兴:其实我对京剧里边的丑行很感兴趣,现在没有出现像过去的肖长华那样的丑行大师,修养极高。丑行不太被重视,现在的丑行没有太大影响。幽默有崇高、有学问、有品格。京剧里的生旦净丑各行里都有悲、喜剧,比较全面,所以京剧这个分行就像我们的画画一样,你适合于那一行,你就进那一行。
  刘曦林:这样呢我就觉着这个艺术家是个一辈子自我发现、自我把握、自我发挥的过程。
  张道兴:其实艺术就是一个分寸。一位法国画家说过一句话,他说“艺术就是数学”,听起来觉得弯转得很大。我的叔爷爷张申府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章里也提到: “科学就是数学,数学就是分寸,艺术也是数学的一部分。”
  刘曦林:这里边的差异是说,当徐悲鸿把西洋的素描放在一种像数学一样的科学里边研究的时候,这有西方的理性精神在里边。但是中国有着自己的数的概念,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国诗人说:“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也有数字,但这个数字可能浪漫主义思维手段多一点。
  张道兴:我们面对艺术的数学比喻实际上最终归结在一个“分寸”上。归结在中国哲学上也是讲的分寸,中庸讲分寸,无过无不及,是讲到一个火候,讲到一种状态,把握尺度,应该说艺术最终还是解决这个问题。比如夸张、变型到什么程度,这个“度”很重要。
  刘曦林:这个度和艺术观、艺术的出发点都有关系。是为了哗众取宠,你是一种度;你是为变型而变型,为了张扬自己的个性又是另一种度;如果为了表达主题,表现精神,也有度。再讲到个性,当一个艺术家形成自己的个性以后,很可能形成一种程式,一种属于艺术家艺术理想分寸,或者符号,这种程式是否会成为一种束缚艺术家的框框,怎么样形成程式又在突破程式,不使这种程式成为一种样式框框。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张道兴:这个问题太重要了。特别是中国画,笔墨里头是有程式因素的,把笔墨程式放弃不行,但是过分地守住了程式,一成不变或者用程式捆绑住自己也不可取。
  刘曦林:你的艺术里边就有好多程式的东西,水怎么表现,山怎么表现,人怎么表现,包括色彩结构,都有自己的一些规律。
  张道兴:我有一个变化,很大的变化。我的书法自小曾写颜真卿,其笔法以中锋为主,也有点方意识,讲究屋漏痕。我一直很受这种笔法意识的影响,后来我接受了些碑——北碑,特别是墓志的很大影响,因为看了很多很多墓志,后来在笔法上由圆异方,转到方上来了。这种方意识,在后来我很多画里边都出现,以方为主,用方的这种框架,大的方,小的方制造了构成样式。所以形成了后来的变化,特别是《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这张画以后,方的意识逐步地提升起来。
  刘曦林:《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比较写实,但很成功,能给人以音乐通感,会想起那首歌的旋律。后来确实变方了,形式感强化了。看来中国画这个综合性艺术的影响不仅仅是外在的,它有些内在的与书法、诗文的联系。
  张道兴:方圆应该是一切造型的一个基础,我们睁开眼睛,低头抬头看到的一切,看我们自己,看宇宙,就是方圆两个要素。
  刘曦林:画家看重造型,对方圆敏感,这种形式感很重要,一般画家就不太敏感,造型没味。我想反过来问,画对书法有影响吗?
  张道兴:应该说是有影响。说书画同源,我认为这个源就源在笔墨上、造型上。是属于内在的精神而存在的。
  刘曦林:一是从精神层面会意这个层次,二是从造型角度知会二者的关系。书法和绘画是一样的,绘画要有文思、要有书意,书法也有画意,也讲造型,李苦禅说:“画至书为高度,书至画为极则。”很精彩。古有“六书”之说,如象形、指事、会意等等,后人不理会,比如简化字,“文革”期间有些简化字为什么淘汰,如商品的 “商”字,底下的八和口没有了,人家说商店里无货。
  张道兴:第三批简化字出来就麻烦了,我名字中的“道”字,一个刀字加一个走之,脚上一把刀,我完了。好在那批字就没出来。
  刘曦林:这个“道”字是脑袋跟着脚丫子走,是人生大道理。中国字里边有文化,书法更有文化。那么颜真卿写《寄侄文稿》的时候,笔锋是怎么样发生变化的呢?和内在的精神有什么关系呢?
  张道兴:当时是一种心情的反映,心理的反映。有一种激情,有自己那种情绪,感情在里头。所以书法本身也是一种精神产物,之所以成为艺术就是因为它有精神承载,而不是单纯的文字技术。
   刘曦林:古人不是为了书法展览而写书法,他就是一封信,一个文本,现在我们留下了王羲之的《初月帖》也好,《姨母帖》也好,包括王献之洛神《十三行》,当时不一定当书法艺术而创作。
   张道兴:王献之洛神《十三行》非常经典,是楷书用行书写,行距字距都有错落。
   刘曦林:不为书法而书法的精神性最强,你说那个秀劲,《寄侄文稿》、《十三行》,抑郁悲愤的那种情感,在笔画里边,结构里边,它是个自然而然的境界。像刚才我们讨论的齐白石的无法而法,它就是在感情的驱使下,笔道很可能在无意中跟着情绪走。现在的书法家,没有文思,没有自己的文词。书文走笔是发出自己情感的一个东西,你自己没有需求老是写古人的词,不是说古人的词不够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心画”。还有刚才我跟你提到的画家对书法的贡献,郑板桥的《六分半》也好,金农的漆书也好,造型、行笔中都有画意,对书法艺术的造型有特殊贡献。王羲之也是画家,颜真卿传说也是个画家。
   张道兴:米芾也是画家啊。
   刘曦林:最后,我想谈点实际的,我们处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怎么样把握艺术、品位和市场需求之间的关系。
   张道兴:我前面提到过一个观点就是说,一个画家你要全面推出自己的面目,首先反映在作品上。不要分等,三六九等:主题性作品是一个样,小品是一个样,面对市场的,面对朋友的,面对领导的都不一样,这就麻烦了,把自己肢解了。应该用一个心去画画,用一个面目面对社会,不论是市场的,还是展览的,还是给领导的,还是给朋友的,你都是应该一个样,这样就好了,心理就正常了。
   刘曦林:我同意你这个说法。只考虑卖相,主动降了自己的格调。
   张道兴:不能硬去迎合市场。
   刘曦林:像齐白石的《发财图》,给商人画的,这张画却是他的精品。
   张道兴:齐白石就分不清哪个是卖的,哪个是留的,还是送朋友的。
   刘曦林:就是送朋友,卖画也应该用心血。
   张道兴:用我的心血,用我的品格,用我的这种创意去面对自己所有作品。
   刘曦林:我有时候举这么个例子,我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中国画为什么最后一定都要盖章、签字,这是一种责任,是对我的艺术负责。到了这个时候艺术家的名字,就不是户口本的意义、身份证的意义,他是一种艺术符号、艺术品位、艺术档次,一种艺术高度,要爱惜自己的名字。
  张道兴:除了这层意思以外,再一个就是中国画这种构成样式的需要。水墨中间缺少块红的印章就提升不起来,感觉太闷。这里面已经形成了一种构成样式。
   刘曦林:不过你的画大片的题词可不多。
   张道兴:不敢题,怕题了出洋相。
   刘曦林:写篇散文往上题都可以啊。
   张道兴:散文到以后学着题倒可以,就题诗不行,作诗很难。
   刘曦林:不一定写散文,新体诗也能够写进去呀,把民歌也写进去,有没有可能把渔村的渔歌也写进去,应该很有意思。
   张道兴:偶尔也题点。
   刘曦林:这是你的优势啊。我觉着你还是发挥你的优势。
   张道兴:当然,是否题诗和是否有诗意是两个概念。不过,写写诗有助于精神层面、构思方面的升华。我也试着写诗,出首好诗不容易,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应该补些课,共同努力吧!
  (刘曦林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术馆研究员;张道兴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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