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痛苦鲁迅
作者:周晓明
以濡相沫亦可哀。
聊借画图始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七、“我就得横站”
从鲁迅与左右两大势力的关系看,鲁迅也陷入“横站”的苦境——既要应对敌方的攻击,也要防范“同一阵营放来的冷箭”;而后者尤其让鲁迅感到矛盾和痛苦。
1927年10月,鲁迅和许广平抵达上海后,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卷入了新的矛盾和纷争之中。
鲁迅来到上海后,本来打算与创造社、太阳社联合,担任复刊后的《创造周报》的撰稿人。但是,1928年初,创造社、太阳社的一批成员在积极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同时,把批判矛头突然指向鲁迅等新文学作家。他们宣称阿Q时代过去了,鲁迅“完全变成一个落伍者”,甚至是“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式的“二重反革命”等。鲁迅也连续撰文予以还击。从而引起了革命文艺阵营内部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这场论争持续一年多,共发表文章100多篇。
1929年,中央得知论争情况后,要求站在党的立场上,停止论争,团结争取鲁迅。根据党的指示,左翼文化工作者中的部分党员开会讨论,统一认识,决定在刊物上停止对鲁迅的批评。冯雪峰、夏衍、冯乃超等拜访了鲁迅,转告了党的指示精神,争取鲁迅的谅解。鲁迅也毫不犹豫地同意,停止了和创造社、太阳社的论争,并参与了发起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工作。
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上海成立,鲁迅被选为常务委员。从成立至1936年二三月份自动解散,“左联”、尤其是后期“左联”(1931-1936)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由于当时国民党的“文化围剿”日甚一日;而“左联”内部也存在种种不良倾向,诸如关门主义、宗派主义、以及某些领导人“工头”、“奴隶总管”式的恶劣作风,鲁迅不得不“横着站”:一方面,他坚决反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批判“新月派”、并与“自由人”和“第三种人”进行论战;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批判左翼阵营内部的各种错误思潮,包括应对来自“同一营垒中人”的“辱骂”、“恐吓”或“暗箭”。
例如:
1930年5月7日,鲁迅在冯雪峰陪同下,在爵禄饭店秘密会见共产党领导人李立三。李立三曾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鲁迅婉言拒绝:“文章是很容易写的。……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李立三竟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苏联去了。……”(周建人:《关于鲁迅的若干史实》)这种情形,正如鲁迅过去曾感叹过的:
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两地书》)
1933年春,“左联”的四位成员联名发表文章,斥责鲁迅是“右倾机会主义”,是“带着白手套的革命家”。
1934年,一位“左联”的青年成员化名“林默”,说鲁迅当时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短文是“花边文学”,“往往渗有毒汁……”
1935年夏天。一位“左联”中的共产党员化名指责鲁迅,说他和敌人“调和”,而使追随他的青年人“死得不明不白”。
所有这些,使鲁迅处境十分艰难,他说:
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却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鲁迅书信集》)
1935年,鲁迅甚至有点心灰意冷了:
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鲁迅:《致萧军、萧红》
八、“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从鲁迅的身体看,年轻时谈不上身强力壮;进入中年时便不断为各种病痛所折磨,并最终早逝于疾病。
须藤五百三是鲁迅上海时期主治医生之一。据《鲁迅日记》记载,1932年10月20日就开始与须藤书信交往。鲁迅病逝近三年左右时间,须藤经常给鲁迅父子治病,几乎就成了鲁迅家的私人医生和常客。他曾这样概括鲁迅的身体和病史:
我觉得鲁迅先生生来就不是健康的体质,即以先生日常的谈话看来,先生自少年时代,身体便不见得壮健。
先生自七八岁起即患龋齿,一直到二十四五岁,都在担心脱牙和临时应急,差幸这样的过去了,及至二十六七岁时,终于有全部镶牙的必要了。
先生自身于四十四五岁时已有结核,尤其是肺结核的预感了。(须藤五百三:《医学者所见的鲁迅》)
伊藤的说法,表面上与鲁迅本人乃至周海婴的说法都有矛盾之处:
其实,我的体子并不算坏,十六七岁就单身在外而混,混了三十年,这费力可就不小;但没有生过大病或卧床数十天……(《鲁迅书信集》)
但阅读鲁迅日记,可以发现:至少自30岁起,鲁迅便时常为各种病痛所折磨。特别是到了中年以后,鲁迅日记中病状描述和求医问药的记载更是频繁。仅从1934年算起,鲁迅日记提到须藤的地方就有近二百处。
到了1936年,鲁迅身体越来越差。下面是鲁迅日记中有关病痛的记载:
1月3日:肩及胁均大痛。
3月2日:下午骤然气喘。(延至8日“渐愈”)
5月15日:往须藤医院诊,云是胃病。(此后一直发热、发烧未愈)
5月31日:下午史君引邓医生来诊,言甚危。
6月5日:自此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其间一时颇虞奄忽,但竟渐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则可略作数十字矣。但日记是否以明日始,则近颇懒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下午大热时志。
8月1日:肺已可矣,而肋膜间尚有积水。衡体重为三八·七启罗格兰,即八五·八磅。
8月7日:往须藤医院,由妹尾医师代诊,并抽去肋膜间积水约二百格兰,注射Tacamol一针。
8月13日:夜始于痰中见血。
9月5日:下午须藤先生来做注射。为《中流》(二)作杂文毕。(即后来发表于同月20日《中流》一卷二期的《死》)
10月1日:午后往须藤医院诊,云小有感冒,广平同去,称体重得39.7K.G.(八十八磅),较八月一日增1K.G.,计约二磅。
10月18日:星期
1936年10月18日:鲁迅“未明前疾作,气喘不止。延至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逝世。”(许寿裳:《鲁迅年谱》)
须藤曾这样描述鲁迅逝世前的病情和心态:
在先生逝世之前的一天,和先生谈话中说到先生的身体,若由医生来评论,是筋骨薄弱,并应列举痔核,牙齿全缺,胃扩张,肠弛缓症,胸膜炎,喘息,肺结核等病症。……
这样我就觉得先生肉体方面,颇有缺损和不全,体力减退筋骨薄弱。要是普通人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活泼池继续工作的。不过,先生平日是晚上早唾,每在夜间一二点钟起来工作,读书。他的辛烈的透明冷彻的脑力之能充分发挥,是这结核性体质的特征,又是普通结核性体质所具备的。……先生不是以肉质来经营生命也不是以筋力来工作,他是单凭着精神来生存来工作的。(须藤五百三:《医学者所见的鲁迅》)
然而,“单凭着精神来生存来工作的”虽然有效,但也有限。鲁迅终于支持不下去了。许广平在《最后的一天》中详细记载了鲁迅生命最后的日子。
1936年10月22日,在鲁迅葬礼上,许广平的献词是:
……你曾对我说:“我好象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这就是鲁迅,一个有着“大心肠”、“大慈悲”,同时亦承担着“大痛苦”的鲁迅:“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却一心一意想放他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