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7期

看手相的女人

作者:海 飞




  我一下子愣了,但是我的脸上装出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以证明我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此后的大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两双手握在一起,好像是在取暖一样。两双手在纠缠着,像在向对方求助,却没有了欲念。也许,我的手是因为空虚,她的手是因为寂寞。寂寞和空虚,在9号包厢里相遇。后来我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墙壁很潮,这是一间潮湿的包厢。李丽珍为什么选择了潮湿,是因为女人喜欢潮湿和阴冷?我的手从李丽珍的手中褪了出来,手指头落在墙壁上。手指头很快就湿了,指尖有了带水的阴冷。我把手掌都盖在了墙壁上,一股凉气就顺着手掌,吸入了我的体内。
  和李丽珍分别时,我们相互拥抱了一下。两件灰色的风衣,看着我们拥抱在一起,它们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李丽珍在我的耳边说,我不是鬼。我笑了,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鬼。李丽珍说,但是我希望我能飞起来,不管是鬼还是仙,我渴望着一次飞翔。李丽珍又说,那你吻吻我。我捧住了她的头,我想那是一个滑稽的动作,因为她的个子有一米七,我不得不略略踮起了脚。我捧住她的脸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很轻的吻,轻轻的触碰而已。我放开她的时候,她说,谢谢你的吻。然后她的手伸出去,从衣架上取下了我的风衣替我披上,轻声说,路上小心些。那时候我的背刚好对着她,我突然想,去年秋冬,家邦离开家的时候,她一定也像现在这样,替家邦披上了外套。而家邦用他的奔驰,接上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二十二岁是什么概念,二十二岁叫做,青春。
  我走了,没有说再见。我想,李丽珍一定目送着我离开,一定会在我离开后,又划亮火柴为自己点一支烟。然后,会有一大段的时光里,她坐在潮湿的9号包厢发呆。
  走出尚典咖啡,我给想想打了一个电话。很嘈杂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想想说,在唱歌呢。我说,我想你。想想说,怎么啦你。我说,我要对你好。想想笑了起来,说,你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笑了一下,关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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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月,都没有再见过李丽珍。有时候,我会带着想想去龙山脚下的铁道旁走走。我们牵着手,在铁道边装作幸福的样子,慢慢地走着。有时候,我会站在那幢小别墅前发呆,小别墅的铁门仍然锈迹斑斑,我想,那一年多以前的故事,大约也该锈住了。这一个多月里,一直都没有下过雨。有时候,我站在窗前,等待着雨的降临。我仍然和想想一起看三级片,仍然和想想一起在被窝里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我的脑子里总是若有所思,但却又想不出具体在思些什么。然后,一场雪开始在小城降落。我没有等到冬雨,等到了一场雪的降临。那天我和朋友们在川福火锅店告别,因为是我请客吃饭,所以我收到了火锅店送给我的一把广告伞。我先是在火锅店的门口,看着一场丰盛的雪,然后我撑起伞走进了雪地里。
  南方的雪,总是不大的,没有北方那种齐膝深的积雪。但是于我而言,这却是一阵大雪,眼里看出去,除了白,就不再有其它颜色了。很久以后,在我艰难地走向家中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另一种颜色。那是警车的顶灯,在闪烁着,红光与蓝光交相辉映,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夺目。雪地里围了一群人,我看到了大盖帽的警察,也看到了围观的人群。积雪被踏得乌七八糟,我感到十分的惋惜。我想,多好的雪啊,怎么把它踏成这个样子。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雪地上的女人。她是被车撞到的,却看不到一丝血迹。她是内伤,内伤比外伤更易致命。她的脸朝着雪地埋着,手臂张开了,一只手伸向很远的地方,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她的一条腿屈起来了,另一条腿,伸得笔直,像是在游泳,又像是在学习飞翔。我认识那双漂亮的洁白的手,也认识那件灰色的风衣。她的围巾,还挂在脖子上,是方格子的浅色羊毛围巾。围巾的姿势很飘逸,像是在风中舞着一样,或者,像是清浅的水里飘逸着的水草。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撑着伞那样傻愣愣地站着。我的眼前,是那些正在雪地里看热闹的人群。我不说话,我只是在想着一个曾经风情万种的女人,在尚典的9号包厢里给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看手相。她像是开在潮湿之中的一朵花,开在暗夜里的一朵花,开在“圣罗兰”的烟雾里的一朵花。我们长时间不说话,只喝咖啡或茶,或者,对视一眼。多么奇怪的一对陌生人,却像朋友一样地交往过。以后,尚典9号包厢不会再出现一个穿绣着牡丹图案的旗袍的女人了,不会出现一个穿灰色风衣的女人了,她的头发卷曲,人中笔挺。现在,一个司机,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是一家药厂的司机,因为我看到了货车上标着的厂名。他正在向表情木然长相英俊的一个警察说着什么,他的嘴里不停地呵出热气,也许因为焦急,他说话变得结巴。但是我仍能听清楚他安徽口音的普通话说的是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一个走路歪歪扭扭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车轮下。
  我的嘴巴动了动,我想我一定是有话要说。我走到司机的身边,他只有二十多岁,也许正是在热恋着的年纪。我说,她是会看手相的,她的老公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忍心让她也不在了呢?司机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我看他的鼻子已经通红了。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寒冷。警察看了我一眼,说,走开。我们在执行公务,你走开。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我不再说话,我走到了女人的身边,我看着她在雪地里保持着的飞翔姿势。她说,和老公一起车祸的女孩,和老公在一起已经三年。她死的时候,是不是仍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的脸朝着雪地埋着,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她脸上的表情,可能是微笑。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她的灰色风衣。风衣的质地很好,但是我叫不出这种料子的名。我还仔细地抚摸着她的方格子围巾,好像在抚摸着一场远去的爱情。一声暴喝响了起来,走开,快走开,你知不知道你在破坏现场。警察赶了过来,一把拉起我的衣领,他脸上红红的,表情有些激动。我说,我认识她,我可以帮助你们做笔录。警察说,走开,谁不认识她,谁不认识她就是白痴。她是李家邦的遗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李丽珍。警察说完,就不再理我。另外两个警察,正拿皮尺在乌七糟八的雪地上丈量着。货车司机正在跳脚取暖。我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想,原来她真的就叫李丽珍。我离开的时候,听到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轻笑。
  在八字桥附近,雪越下越大,是小城十年难见的一场大雪。我的视线,在十米以内。我把手伸到伞外,掌心朝上。一些雪落到了掌心里,遇到手温在瞬间就融化了。我久久地看着我的手,这是一只被一个女人抚摸过的手,看过手相的手,她断言我的爱情多变,断言我还会有其他女人。她让我对想想好一些,我也想对想想好一些,但是,这个好一些,却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我想,雪大概是雨的另一种生存方式,那么,离开人间是不是李丽珍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在雪地里发呆,一会儿,肩上落了许多雪。伞上的雪,积得很厚了。我把伞倒过来,许多积雪就从伞面上滑落,惨叫一声跌在地上。这时候,警车闪着警灯从我身边开过,他们,一定是刚刚执行完公务。而李丽珍,也许已经被拉到医院太平间了。
  小城不大,半小时可以步行穿过全城。我走到了龙山脚下的铁路旁,在那幢小别墅的铁门前发呆。我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喜欢发呆的人。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来了,火车是热的,火车会把雪给融化。我把身子靠在了铁门上,我的手落在那把巨大的铁锁上。这把铁锁,没有锁住爱情和幸福。手机响了,想想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想想的短信不是鱼,鱼是忧郁的。想想的短信,像一只鸟的欢快鸣叫,鸟说,亲爱的,今天我们办公室同事一起有活动,不回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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