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武夷山交锋记

作者:李建军




  莫言对“某些批评家”表示了不满。他说:“我们现在的某些批评家好像一个高明的大夫,经常为作家进行诊断,甚至像写墓志铭一样,给许多在世作家盖棺论定。当然,这种盖棺论定也是可以的,但你至少要对作家所有的作品进行通读,不能仅仅因为一篇作品,一篇失败之作就全盘否定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此外,现在一些评论家的批评根本不从文本出发,而对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进行调侃,关注的不是作家的作品,而是作家的人格,批评的不是文学的质量,而是作家的道德。一些批评家常常打着严肃的文学批评旗号,对作家人格方面的一些小问题进行攻击,这似乎有欠厚道,有悖于文学批评的庄严和神圣,也不符合一位伟大批评家的胸襟。”
  我显然属于莫言先生批评的“某些批评家”,因为,尽管我不曾“像写墓志铭一样,给许多在世作家盖棺论定”,但我不仅确实曾明确表示过当代文学问题多多,病情严重,须要救治,而且,还索性把自己在《小说评论》的专栏题名为“小说病象观察”。至于批评的方法,我选择的也多是就单篇作品进行解剖的文本细评,而反对大而无当的“宏观”泛论。所以,从“现在一些评论家的批评根本不从文本出发”这句话看,莫言先生批评的似乎又不是我。但是,从“作家的人格”和“作家的道德”看,他批评的确实就是我,因为我在自己的批评文章中曾多次谈到作家的“人格境界”和“道德情调”的问题。
  关于“人格”和“道德”,莫言的观点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文学的质量”与作家的“人格”和“道德”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这一点,无须赘述。总之,在我看来,如果“作家人格方面的一些小问题”,在写作中,或者在时代的文学生活中,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成了不容回避的问题,那么,无论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对他“进行攻击”,都与“有欠厚道”,扯不到一起。反倒是贾平凹在我批评了他的失败之作《秦腔》之后,对我进行了众所周知的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我想,这一事件,莫言先生是不会不知道的,——你在责备“批评家”不该对“作家”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却对“作家”施之于“批评家”的恶劣的“人身攻击”,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这实在是“有欠厚道的”,也“不符合”一位伟大作家的“胸襟”。
  古人云:听其言,观其行。根据莫言先生在武夷山的言行,我有理由认为,他显然不喜欢我的细致的文本批评。他那次在杭州对我的赞扬,也完全是出于教养和礼貌,而并不真的认为我的文章写得“精彩”。他对我批评《檀香刑》的文章不仅并不满意,而且还耿耿于怀。因为,在接下来的发言中,他就对自己的《檀香刑》进行了“捍卫”。他说:“一个作家要关注底层、表现爱心是没有错的,但怎么表现爱心,怎么表现人道主义,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方式。何况任何一个文本,都有自己的多义性,好的文本更具有多义性,而不是像‘文革’时期的作品那样只有一个透明的主题。《檀香刑》是一部小说化的戏剧,或戏剧化的小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文本,我个人认为其中充满人道主义精神。此外,批评家要遵守一个起码的常识:不能把小说中的人物心态和作者心态等同起来。我写了一个刽子手,难道我就是一个刽子手吗?”
  由于在很多地方,我都讲过莫言所说的这些问题,所以,我在会上并没有直接反驳他。但是,现在仍然有必要指出,莫言似乎没有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多义性”不是遮羞布,它指的是审美意味的丰富性,而不是毫无价值指向的混乱和相对主义,因此,如果一部作品的基本的情感,本来就是病态的、反人道的,它的思想原本就缺乏可靠的价值支点,就是一团乱麻,那就不是用多义性便可为他辩护和开脱的。“文革”作品的根本问题并不是过度“透明”,而是缺乏对人性的全面的理解和正常的表现。至于那个“起码的常识”之外,还有一个更为“起码”的“常识”,那就是,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也在塑造自己的形象,这使我们有理由把小说当做两个世界的统一体:它既是客观的物象(就它塑造人物和再现外部真实而言),又是主观的心象(就它表达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人物的态度而言);人物的愿望和态度当然并不一定就是作者的,但是,一部小说作品里,也必然表达着作者自己的审美趣味、道德立场和心情态度。因此,我们当然不能说《檀香刑》中的刽子手就是作者本人,但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明显能够感觉到,莫言在表现暴虐行为的时候,站得并不比他笔下的人物更高:他不仅对施暴行为进行虚假的描写和夸张的渲染,而且还像他笔下的人物一样,陶醉于对施暴细节和过程的咂摸和品味。我们据此可以断定,莫言在这部小说中表达的是怪异的、病态的消极快感,而不是温暖的、具有人性深度的人道主义情感;据此,我们还可以断定,《檀香刑》中的人物也是莫言任性的想象和怪异的情感的牺牲品:他把人物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苍白的符号。
  针对我批评西方某评论家的不着边际的“权威评论”,莫言解释说:“对于这个评价,我还不至于弱智到把它当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书里呢?这完全是出版社的炒作,我也愤慨无奈。”随即,他反问道:“反过来问,难道你们批评家出书就没有炒作的手段?难道那本‘五博士《与魔鬼下棋》’中的五人就全是博士吗?”(莫言总是在细节上出错:《与魔鬼下棋》一书的作者有十多位,而不是“五位”。他凭着随意的联想把这本书的副题“五作家批判书”,当做“五博士与魔鬼下棋”了。)
  我觉得,这样的反唇相讥缺乏反省精神。确实,无论是《莫言散文》,还是《与魔鬼下棋》,都有炒作的问题。但是,如果细究起来,后者的问题是由媒体的不准确的报道造成的,具有容易识察的特点:这本书的十多位作者谁是博士,谁不是博士,是一个不需要费多大劲就可以搞清楚的问题,但是,托马斯·英奇的“权威评论”却有极大的蒙蔽性和误导性,因为,对相当一部分当代作家、批评家和读者来讲,西方的强势文化的影响力是极其巨大的。例如,贾平凹在获得法国的“女评委奖”之后就得意洋洋地说:“我现在的想法是,这个奖在法国,法国是个小说大国,它毕竟对校正这本书的误读有好处,为更多一层人去读,供作者产生一份写作的自信。”在贾平凹这样的作家的眼中,获得一个“小说大国”的奖赏,就可以“校正”中国人的“误读”,而他也就可以信心十足地凭着十三位法国女性提供的“自信”继续胡编乱造。所以,虽然《与魔鬼下棋》也有问题,但《莫言散文》上的“权威评论”的问题显然更加严重,更具有危害性,更应该引起人们的警惕和反思。
  遗憾的是,莫言的文过饰非,并没有就此止步。接下来,他洋洋自得、从容不迫地讲起《与魔鬼下棋》中的一位叫蒋泥的批评家的人格如何可疑:“就是李建军的这位小兄弟,不仅不是博士,好像连硕士都不是,还差一点被‘军艺’开除。过去,就是这个蒋泥,曾经到我家里,口口声声叫我‘莫言老师’,还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本来我住的房子并不好,常年见不到阳光,可是在他的笔下,我的书房比五星级酒店还要豪华,还要宽阔、明亮。但他在《与魔鬼下棋》中,却写文章说我的原名叫‘管谟业’,把我的作品说得一钱不值。”
  莫言的这种“揭老底”不仅不“厚道”,而且很苛酷:似乎谁一旦叫过他“老师”,谁就永远要对他低眉顺眼、言恭貌谨,就只能说他的作品如何“伟大”,他的才华多么出众,他的人格多么高尚,而不能再怀疑他,更不能批评他,否则,就是做人“有欠厚道”,就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就活该“差一点被开除”,——这跟贾平凹对我“高调回应”时的腔调和手段,何其相似乃尔!按照莫言提供的信息,由于有了“差一点被‘军艺’开除”的污点,蒋泥的人格自然是不足观的,而李建军与这样的“小兄弟”在一起,则必然干的是“狼狈为奸”的勾当!我在随后的抗辩中回应莫言道:“你的这些话,太令我失望了。你作为一个享有那么大声望资源和影响力的作家,怎么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批评。我想知道的是,你一辈子就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事后想起来脸红的事,就没有说过一句事后让自己后悔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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