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随笔五篇

作者:李酉宏




  臆 语
  
  中国是一诗的国度。从夏朝民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到《诗经》,到汉魏五言,至唐乃大盛,经宋词、元曲而至新文化运动的白话诗,又到现今。一部中国文学史,倒有五、六成得说诗。恩格斯曾说:“愤怒出诗人。”也不知五千年泱泱中华,让这些读书人愤怒了些什么?出了汗牛充栋的诗人,写了恒河沙数的诗。
  或曰:恁多诗,有几多实话?这问到点子上了。或对曰:诗何必要说实话,若大白实话写来,还有诗味否?况且也有写实的,如唐之杜甫,人尊为诗圣,其作被称为“诗史”,如何?我孤陋寡闻,对诗也缺研究,但以在下所读之诗,却虚妄之言多多。否则,陈寅恪先生也不必“以史‘证’诗”,直接“拿诗‘当’史”就是了。
  但少时读诗,却往往被诗中所描述的山川美景、表露的旅途孤寂、创造的空灵意境所吸引,辄浮想联翩,心向往之。但等到后来读了清人张潮的《幽梦影》,则大大地不是那么回事了。是书有段曰:“景有言之极清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抚心省察,此言甚是。真可谓:读后触我怀,抚心长太息。古诗写到烟雨,那是“凋碧欲迷烟外路,残青难画雨中山”;“桃雨细,柳烟斜,新晴好待卷窗纱”;“烟雨不多时,肥得梅如许”;“烟淡淡,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真个是有情有景,有动有声,把个烟雨世界描绘得绮丽哀婉,让人心迷神往。然而真走进烟雨的实景呢?诗意恐怕全跑到爪哇国去了。“雨声冲梦断,寒气袭衣单”;“秋夜雨,秋夜雨,今来古往愁无数”;“天将降阴雨,病骨必先痛”。恐怕这些是实话得多,一派萧索、凄迷、落寞的景象。
  贫病亦然。说起来好象很清寂,但熬起来就不是那滋味了。“家贫是苦,算来又好,见得平生操守”,贫好,因为能见操守;“少日尝闻,富不如贫”,穷比富好;“晨起秋斋冷,萧条称病容”,病容共秋色,带一种冷寂美。《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就病得很雅致,而大观园里的林妹妹则病得让人眼红。那病恹恹的娇慵态,让人不胜怜惜,恨不得自己也病上,与伊同住一病房。其实国人对病态有偏好,古已有之。东施姑娘不就先驱了一回,让人传颂至今?
  不才大病倒还未遇上,但被小病、中病颇临幸过几回,个中甘苦,心知肚明。现眼目下坊间谚云:“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正是冲着这“贫”、“病”二字来的。从“卑贱者最聪明”这个理上说,普罗大众的总结,应该说是有见地的。
  这卖花声,也因入了陆游老先生“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句诗而成了名吆喝。后又有“卖花声过小桥东,卷帘春风”,“风光又能几,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帘外轻阴人未起,卖花声里梦江南”等等。吾生也晚,未赶上在和着霏霏细雨的卖花声中懒觉睡到自然醒的幸福时光,但对而今手执鲜花穿行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为销出一枝而哀怜求人的卖花女的叫卖声,却真听见过几回。怯怯求购,烦言驱赶,讨价还价,间或杂有打情骂俏及揩油后的满足声。没有多少诗意。
  这种“言”与“实”的反差,估计便是哲学家们讲的形式与内容的非统一性了。当然,这里还有见仁见智的方面。但以在下看来,世间所谓的“诗情画意”,多是经不起寻根究底的,只宜远远地看着,笼统地、浮光掠影地感受。与吾乡民谚“观景不如听景”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距离产生美,用在这里正恰当。
  其实有“烟雨”、“贫病”之类言雅致而实难堪者,则必有言俗不可耐而实可爱者。《幽梦影》后,有谢姓名士海翁者批注道:“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也。”好!不才再狗尾续貂,凑上两条:言极粗鄙而实高贵者,做官也;言甚臭而实甚香者,臭豆腐也。
  “阿堵物”,说白了就是钱。先前的文人们是把它当作忌讳的。六朝时,“雅尚玄远”的王夷甫,口里从来不提钱字。他那爱钱的太太捉弄他,叫下人在晚上拿钱把床绕起来。夷甫起床看到了,呼婢曰:“举却阿堵物”。“举却”者,拿开也;“阿堵”者,当时人口语,犹今之“这个”,硬是没让“钱”这个脏字从嘴里冒出来。宋人张耒曾有“爱酒苦无阿堵物”,也是耻言“钱”字。清人黄六鸿《福惠全书》记:“迎春折干,乡饮索谢,则刮行户之臭钱,实为可耻。”钱前加臭,而索行户之钱不光臭,还来得可耻。我们今天文明多了,不纳小姐们的税。前几年听说东北一城市拟征小姐行“特种服务税”,听后心中窃喜。国家征税,意味着此业已入七十二行,不光能出状元,吾侪亦可前往“考察”矣。后没了下文,甚让人失望。即便今天,也不时听到将其纳入官方管理的呼声,称“为安全故”。真是:若为安全故,什么都可抛。再看看今天,有身份的人谁言钱,连官俸也雅之曰“年薪”、“工资”,以避开那个俗字。当然,这是官方称谓,百姓们仍问:发钱了吗?
  古来文人耻言钱,但钱却真是个好东西。“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贵为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杨妃,犒赏下人的也只能是钱。晋人鲁褒作《钱神论》,有过精辟论述:“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虽不如诗那么雅致,但句句中肯、中耳。儒雅如白居易者,当感到在长安“居”并不“易”,且“白居”尤不“易”时,终发感慨:“贫始觉钱神。”一代文豪,低下了那颗高贵的头颅。高雅绝俗的李清照,也不得不哀叹:“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孳孳喜事生。”据说外国古时有一莎翁,在一个叫威什么人的戏剧里对黄金发了一番感慨,其实与鲁褒英雄所见略同,况且还晚了一千三百多年。可见钱这玩意,骂尽管骂,实则须臾不可或缺。
  做官,是古今读书人向往之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干什么?“学成万般艺,贾与帝王家”,古时士子读书的终极目标就是做官。至于修齐治平,不做官,如何治,如何平。
  不知是什么原因,凡清高的文人大多对做官有成见。“直从杜甫编排起,几个吟人做大官;“先生胸次海天宽,只爱桃花不爱官”;“吟山歌水嘲风月,便是三年官满时”;“宁为乞市儿,莫做当官人”;“拜迎官长心欲碎”,等等。这其中有牢骚,有气话,但更多的是读书人对官场的一种态度。其实,说不屑也只是说罢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毕竟也是从官场里混过一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太白,官居中央,可惜是非领导职务,这才闹情绪。文人笔下做官的粗鄙,与现实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即便是些骂做官为“奉迎”、为“卖身”、为“俗吏”者,虽然骂得狠,但一见到面,又“不胜悚凛之至”,哈巴狗似的一副媚态。让人立刻感到“官”这个字的份量和妙处。
  臭豆腐,无须作解。凡事物、行为前挂一臭字,多不雅洁。连口不言人过的禅宗六祖,也称某类人为“元是臭骨头,何谓立功过”。但这臭豆腐却须另作别论,这不仅仅是因为在下爱吃,湖南的油炸臭豆腐、贵州的炭烤臭豆腐,还都是地方名馔,并得到些许伟人的首肯。就是在我们日常中,称某人为“臭小子”、“臭妮子”,贬中其实透着酽酽的爱意,与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是一回事。更有甚者,领导批评下属,完后常炫耀地说:我把他“臭”骂了一顿。以领导之聪明和尊贵,将教育属下的大道理喻之为“臭骂”,可见这“臭”字还透着其他味。我们做下属的,此时听到这个“臭”字,千万别做掩鼻的动作,否则,楚怀王割宠妃鼻子的教训,殷鉴不远。
  最后需要说明,在下是借古诗说着玩,你千万可别当回事,弄出个什么商榷、磋商来较真。否则气着你可就“病骸浑似木,老鬓欲成霜”了。
  
  过 客
  
  读鲁迅先生的《过客》,很为那个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赤足破衣的“过客”所倾倒。他那种不顾疲劳跋涉,不顾成败利钝,虽感前途渺茫仍坦然面对坟地和鲜花,在“前面的声音”召唤下,始终坚持不断前行的韧者气度,使人心仪,让人折服。在我们的生命里程上,回荡起一曲人生的羁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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