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随笔五篇

作者:李酉宏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即仅所谓“世故”也,若抛开成见说,“世故”可以说是生活经验的结晶,非年资不能积累。难怪宋朝官场上有“停年格”一说,对一些嘴上无毛辈,提拔起来特别慎重。连当年寇莱公十九岁中进士,太宗还犹豫着批也不批呢?
  一个人的性情,经外力改造后,用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公示于人前,实际上就是这个人处世的态度。有的人年轻时如有棱有角的石头,经年轮流水的打磨、抛光以后,变成鹅卵石,人称学得世故了。实际上就是处世经验老到了,办事有章法了,待人接物有经验了;但也不排除八面玲珑了,鉴貌辨色了,甚至随波逐流了。
  在“世故”这一点上,国人好象修炼得比西洋人要到家一些。阿城的《威尼斯日记》中,就曾以脸相来喻说这事,并比较各国人的脸相,说国人老到一定的程度,面孔就变成一团和气,比之西洋人圆融得多,这就是世故。道行高的是圆融,次者为圆滑,再次者就是油滑,尽管满脸皱纹,但仍滑溜溜的,读者诸君大多会在身边碰到过。在中国文人的口中,“世故”一直属于一个很暧昧的词,虽其意思是指世俗人情,亦指处世圆通,但褒、贬要看说话的语境。到了今天,在社会上被冠以“世故”,往往给人一种“老谋深算”的印象,好似一翩翩少年郎,却手捋三络胡,羽扇纶巾作老成持重状,让人感到凉森森的,形象欠缺阳光。
  清人张潮在其所著的《幽梦影》里讲文人的世故,谓:“不得已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不可耐而骂之者,亦宁以口,毋以笔。”真是妙极了。
  在道德标尺和世俗之间,他是这样游刃有余的:首先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好谀”是人的本性,文人士子虽然以“秉笔直书”、“俯仰不愧”自励,但其奈爱说假话、爱听假话的世风何?“不阿世”是正直文人的立世基础,但这个基础原则不碰壁的少。一根筋拧到底,哪有好果子吃?自己饿死事小,连带老婆孩子跟着拉饥荒,于心何忍。
  再是若俯首于世,不得不曲意逢迎,那就要讲讲策略,耍他点小手段,万不得已需要市惠他人几句时,千万别动笔。你想:白纸黑字,那是铁证,百年之后,尚成笑柄,让人提起来就摇头,有污清誉。所以要尽可能避免写拜尘之文,这叫不留小辫子。用口呢,这就好说了,既符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在那还没有录音设备的时代,说过后若不想认账了,完全可以“擦鞋”,绝无大碍,口说无凭吗。
  即便传出去的话,也不打紧。默不做声,以示不屑,可;登报发表声明,公开否认,亦可;举行新闻发布会,要求对方出示证据,然后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涵盖之,再顾左右而言他,还可;保留运用法律手段的权利,用司法的公正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反正对方没有证据),更可。
  故“宁以口,毋以笔”,虽仅仅六字,却是传统文化的精髓,是建立在几千年文化传承基础上的经验结晶,其法力不逊于佛家的“六字真言”。同理,以此法骂人,道理是一样的,基本上属于骂了白骂一类,可算两全之策。
  为人若修炼到这一步,基本上可算是“人情练达”了。在一切以一篇八股文来考核读书人的时代,这篇文章作好了,犹如今之实践经验极大的丰富,理论与实践绝佳的妙合。看来《红楼梦》的年代,也知道书本知识与社会实践要相辅相成,仅仅死读书、读死书是难以成就伟业的。统治中国人读书领域的夫子之学,其中有颜如玉,有千钟粟,有黄金屋,但独缺“人情”,尤其缺乏“练达”的“人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近代屡屡提起的教育革命,包括不才中学时经历的“大革命”,均强调书本知识要与实践知识相结合,鲜有提及书中的如玉之颜面,千钟之米粟。今天想来,实际上也是教学子们要学会为稻粱谋的手段,不知这算不算另一种的人情练达。
  后世文人有批注山来兄大作的,一谓:“今人笔不谀人,更无用笔之处矣。”又谓:“亦有谄以笔而实讽之者,亦有骂以笔而若誉之者,总以不笔为高。”这真是高士的卓见,岂止是“练达”两个字所能涵盖其意蕴的。司汤达笔下的于连有一句名言:“语言是为了掩盖思想的”,当时读了深受震动,认为深刻得很,但今天看来,与“笔不谀人,无用笔处”相比,则是小儿科了。原来在下无尚珍惜的英雄金笔,在别人眼里竟仅仅是用来“谀人”的,这四十多年的书竟是白念了,可惜!可惜!幸亏那是清初,若放在时下,倒真应了“书越读越昏,世间博士最笨”这“名言”了。
  至于“以不笔为高”,这话深得老庄精髓。名为谄而实为讽,名为骂而实为誉,使人极易想起一些“生活”会上,某类同志一脸严肃、义正词严地批评领导忘记了革命导师列宁同志“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的谆谆教导……等等,这恐怕是极品的“练达”了。但拿不准的是:这究竟是“人情”?“矫情”?还是“京巴”情?其实不如不“口”。
  “人情练达”的另一种解释,就是大智若愚,亦谓之“装糊涂”。王允之佯醉避杀身之祸;阮籍装喝高了却皇孙女之婚;郑板桥以“难得糊涂”为立身之本,这均为“人情练达”中的极品,非有大阅历者不能为。
  回到开头,在下读《红楼梦》也算谙熟,并且遵从伟人的教导把第五回当作是书的总纲专门下了工夫来读,但始终不明白二爷看了这两句,为何“断断不肯在这里了”。他老人家是嫌这里边透着的世故气太醲,一不小心会呛得人咳嗽,影响睡中觉;还是实际上已将“人情练达”这一功夫修到了极致,不愿在此“上房内间”小憩,而相中了“生得袅娜纤巧”的侄媳妇那“有细细的甜香袭人”的绣房里,看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把弄着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香乳的木瓜,照着武媚娘用过的宝镜,来上那么一小觉,做足、做实那个让人回味悠长的美梦,而有意识地做出的一出“秀”呢?
  这可能有点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了。罪过,罪过。
  
  李酉宏,文学爱好者,现居山东新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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