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随笔五篇

作者:李酉宏




  人,生而漂泊。一望无际的广阔原野,巍峨险峻的高山奇峰,川流不息的大江长河;蓝天上的云卷云舒,田野里的和畅惠风,武侠里的玉颜长剑,传说中的人仙变幻。那种诱惑,那种心驰神往,牵动我们的神思,使其恍惚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漂泊者。“我嗒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是一个过客。”已记不清在何时读来的这两句诗,但那飘逸中露出的怅惘,倜傥中透出的落拓,似铁骑踏梦,印记在心。
  人的一生,就整个生命过程讲,都是倏忽而逝的过客。“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有的人看透了,沧海一声笑,随遇而安;有的人懵懂着,昏昏如坐雾,狂歌痛饮。其实,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无论是引车卖浆者,还是圣哲贤达,贵为天子,贱如乞丐,都会身不由己的走向那最终的驿站。“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这“佳城”二字,如果望文生义,有点象小姐的花容,如果解白了,则是魔鬼的面孔。爱不得,恨不得,奈何不得。你躲不掉,尽管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哭丧着脸,磨磨蹭蹭地进“城”了,当然,“入城式”会是千差万别的。
  如果,人生而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真正参透了:我们被女娲用五色土捏出来,放到炉内烧一烧,扔到世上作一回女娲们的玩偶,然后“之子于归”,回本来的家。正亦如《圣经》所言:“你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如何呢?
  可以不必为没有喝茶的衣服而懊恼,也不必为没有抹嘴的肥油而沮丧。人应该活得轻松、活得潇洒一点。可以着三月不洗而满襟生油的大褂子招摇过市,诚所谓“孔子微服而过宋”;也可以摇半年不剃的蓬蓬虬髯仍顾盼神飞,本来吗,“君子多‘胡’哉”。总是在告别,总是在离去,努力使自己永远处于置身异乡的体会之中,做一个真心浪迹江湖的过客。
  置身异乡,才可以在不断变化的未知环境中打开心灵的大门,新的土地,新的风俗,新的人际关系。就在这样的变化中,培养广泛的兴趣,萌发深切的关心,使自己的一生永远处于这种不断变化的追求之中。而这又是只有身怀着柔情倍至的心胸、将浪迹天涯作为自己人生目标的漂泊过客才可能做得到的。
  真正的生活在别处。
  你不感到生活的机械、劳作的重复、审美的疲劳、情感的困慵吗?上“别处”找一透着异乡味的风景,可以得意忘形地吹着口哨,徜徉于溪边树下;也可以安闲自得地躺在山坡草丛,看天上白云苍狗,变幻无穷。不必在客厅里挂一幅“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条幅而作宠辱不惊状;也不必在书斋里贴一“成文自古称三上,作赋与今已十年”,前人曾糊于溷厕的门联而留给别人一副“我在努力读书”的印象。把自己当成无厅堂、无书房的浪子,一生挥洒在山水之间,心中有纯真世界,眼中自有青山绿水。此时,你才会感悟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是怎么一回事。
  人生如落叶,作为过客,都是不停地在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兼程中,会迎到日出日落,春去秋来;会看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南有沾衣不湿的杏花春雨,塞北有频入梦中的铁马冰河;繁华胜地有冠盖下独憔悴的斯人,山野小店有筛好的老酒和武松吃剩的牛肉;就连门口挂着的那历经风雨已开始褪色的大红酒幌,也透着风雪夜归人的期盼。所有经历过的山川草木,都化作情感的一部分,把数不清的风景留在身后,没有什么能够羁留我们,“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信手拾起一片落叶,递给过路的女郎。知道吗?这就是青春的残骸。”这是“文革”中从一本批判材料上抄来的。诗,不如今天的新潮,但那种透过韶华易逝的哀愁而折射出来的过客一族所特有的人生感慨,却极易浸入游子们的感情隧道。
  “客路哪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浪迹天涯的路上,会惊诧春来桃红,但更多的是“此日知何日,他乡忆故乡,乱山深处过重阳”。山中逆旅,秋风凄凉,孤灯如豆,客梦能燃。作为过客,我们是自然界的漂泊者,是人生的前行者,是理想坎途上的追求者。但我们恐怕永远难以解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这个人生过客一族与生俱来的心中千千结。
  
  真 味
  
  人生天地间,长说八、九十秋,短说倏忽一瞬,比之于日月山川,人类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无奈的同时,产生了对生命的伤感。故佛学讲人生无常,正是说生命时时处于变迁运化之中,刹那不停,如电光火花,如奔腾而下的瀑水,如燃烧而欲熄的火焰。
  人生虽短促,但如何度过仍是大有讲究的。日本人认为:人生至高境界是“花则樱花,人则武士”,即人生的美应如樱花般开满枝后,刹那间焉然落尽为至高。“来自大海,一切空荡,无一片红叶,无一朵鲜花绽放;只有一线薄冥日光,和那孤独的秋之气息,浮荡在冷寂的原野上。”这首小诗,表明了日本人的这种生命观。中国文化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则有自己的解释。孔子曰:“朝闻道,夕可死矣。”“道”在生命之上,死的代价是若能“闻道”,即便俯仰之间结束生命亦不足惜。庄子曰:“夏虫不可以言冰”,是说只活在夏天的虫子,是无法与他讲严冬冰川的,因为说了也白说。但这个“言者”是谁呢?相比于生命短促的“夏虫”,他肯定是已经超越了生死羁绊的翛然者了。老庄哲学成为道教的理论源头,也就让人释然了。
  人类对生命的渴求,产生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也正是这种追问,使人类领悟到:人类在走出混沌,征服自然的同时,也将自身与自然相隔离,当人类欣欣然为凌驾于万物之上、以为能“喝令三山五岳开道”而兴高采烈时,也逐渐感到了自己“根”的失落。这使人类又反过来追求那个自然的、温馨、亲切的“家”,并祈望在这个“家”里活得舒适、惬意,憧憬着在有限的生命时光中达到生命质量的极点。用时下的话语来解释,就是要求活得有滋有味,或象歌里唱的“不白活一回”。
  欲活得有滋有味,这“滋味”二字便大有讲头。按辞书上的解释:“滋”有美味这一解,故《礼记》上有“丧有疾,食肉饮酒,必有草木之滋焉”;而“味”则有“物质使舌头得到某种滋味的特性”一说,《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即谓此矣。广州那生产调味品的百年老号——致美斋有一楹联,曰“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虽寥寥十字,却深刻地揭示出了市井百姓对这“滋味”二字的民间解读。但人生要活得有滋有味,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了。有“别离滋味浓于酒”;亦有“眉尖早识愁滋味”;还有“鬓痕朝镜觉,书味夜灯知”;更有“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林林总总,见仁见智。
  苏东坡曾在元丰七年冬填过一阕《浣溪纱》,其词曰:“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怀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无独有偶,同时人欧阳修也在其《采嗓子·西湖念语》序中云:“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旁若于无人。……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至于其他的如:“闲扶短策,邻家小聚清欢”;“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等等,皆为此意。清欢,乃人生所求,人间真味。
  遍觅古籍,古来文人以清欢自娱者少,以沉郁悲凉者多。儒学教人积极入世,读书人皆以天下一把手为己任,即便吟首短短的五绝,也要“文以载道”,力图用区区二十个字,系社稷安危、百姓困苦。笃志难成,又转向老、庄,浪迹天下,泛舟江湖;更有感叹时光易逝而及时行乐者,携妓载酒,倚红偎翠,以恣肆的挥洒,表露自己并不放达的心态。其实,人之为人生,生命因你的存在而存在,你因生命的存在而是你。人,始于哭泣,又终于哭泣。第一次是自己为自己而哭,但无人知晓你何悲之有?第二次是别人哭你,其中有真情的流露,也不乏有抱着“不为死者为生者”而来献艺、号给别人看的。夹在两次哭泣之间的光阴,才是你自己需要把握好、并用心去体察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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