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随笔五篇

作者:李酉宏




  “春未老,风雨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东坡的这阕《望江南》,道出了文人清欢的真味。实际上,世上诸般人都有自己的清欢乐趣,只是看你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老北京人把千秋之后称作“听蛐蛐叫去”;江湖人士用“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作人生的总结,这等豁达,才不辜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然,清欢绝不是诗酒风流的读书人所独享的,记得《儒林外史》中有两位卖粪的汉子,售完了那劳什子便相邀商量着去喝一杯茶,然后到清凉山去赏落日。二位推销那玩意儿,想来不会知道大名鼎鼎的义玄禅师为让徒弟开悟曾棒喝曰“干屎撅”;也不会知晓先贤庄子曾用“道在屎溺”四个字就回答了东郭子的疑问。两人虽不知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会与如此庄严深奥的哲学问题亲如昆仲,但这仍不影响二人去清凉山清欢的雅兴。
  中土如此,异邦也毫无二致。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一则美国的逸闻: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位先生酒后到常去的公园散步,到门口时发现大门已关。待离去时,身后传来朗朗话语:先生,已经关门了,请明天再来吧!借着路灯,他认出了这是白天在公园里拣垃圾的那位流浪汉,他正准备在公园的长椅上晚寝。让这位先生惊奇的是:流浪汉的语调里主人公意识俨然,充满着悠闲和惬意。这,也许是美国特色的洋清欢吧。
  记得二十多年前,吾曹见面打招呼一律是“吃了吗?”那时候一日三餐能有吃的,则幸莫大焉。近年来问候逐渐向“你好”过渡,至今已基本被大众所接受。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时,来上一句:“你清欢。”
  
  回 顾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灵通,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话说穷儒贾雨村寄居在姑苏城葫芦庙内,终日苦闷无事。一日,到乡宦甄士隐——甄老先生家中闲谈,无意中瞥见甄府丫头娇杏在撷花。那小丫头“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饱读诗书的雨村兄不觉看呆了,而那丫头也偏偏又“回头两次”,弄得我们的才子“狂喜不禁”。后雨村大比高中,放了外班,到任职地方巧遇着那意中人,遂收作二房,成全了一段眉目姻缘。后人有词叹曰:“偶然一回顾,便为人上人。”这惊鸿一瞥,瞥来了荣华富贵,瞥来了命运的转换。
  刘邦当年尚微,屈就一小小亭长。闻听县太爷吕公做寿,虽囊中羞涩,口却不肯输人,登堂入室大言道:寿礼,钱十万。吕公闻听,知遇上无赖,原拟出来敷衍几句,寻个末座打发他一顿酒饭算了,不料忽发奇想:这乱世之中,龙蛇混杂,焉知这刘季不能成大事也?遂再回首细觑。这一睃,还真有点民间所谓“丈母娘月下瞧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味儿。那刘三儿生得浓眉大眼,隆准高耸,端得是一表人才,龙行虎步,有帝王之相。单公不光赔上了顿酒饭,到最后连爱女娥姁也一并陪送矣。吕老头这一回顾,成就了大汉四百年江山,连我辈今日荣幸地族名为“汉”,也全赖当年这一眼。这一瞥,瞥来的是青史留名,瞥来的是江山社稷。县太爷的眼力,超过乡宦家的丫头,不服不行。
  隋季天下大乱,司空杨素留守西京,时李靖尚为布衣,上谒杨大人献平定天下奇策。杨司空大咧咧地没有摆出应有的尊重,但其旁执红拂服侍的绝色美人却看出了玄机,频目李靖。李告辞去时,美人将李的情况问了个一清二楚,送到门口还频频目眄。结果是当夜五更初,美人紫衣,径入李栖身逆旅,言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故来奔耳。”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李靖的思想觉悟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二人商量了一下,竟“雄服乘马,排闼而去”。这一去,大隋少了个谋臣,秦王添了位羽翼。天生丽质的红拂这一瞥,瞥来了卫国公夫人的名号,瞥来了文学史上一段千古美谈。杨司空身边的丫头,其眼力远在土乡绅家丫头之上,这丫头不是那丫头,这丫头眼力属上游。
  野史载:清咸丰皇帝殡天后,顾命大臣肃顺与皇贵妃那拉氏不合,并与怡、郑二位亲王密谋有殊杀之意。两宫回銮路上,肃顺瞥见同治小皇帝丧父后的可怜相,忽起了恻隐之心,犹豫起来,这事遂拖延下去。回京后,那拉太后可没忘了这事儿,与六小叔子奕訢合谋发动“辛酉政变”,殊了肃某人。想肃顺老中堂这一瞥,瞥没了理想的朝堂政治,瞥没了自己的性命,还连带着后世的历史学家连连慨叹:若当时肃顺能快刀斩乱麻,没有后来慈禧四十年的专制,中国近代史肯定会重写,说不定连南韩、朝鲜及小日本都花人民币也未可知唻。
  苏州网师园,乃南宋史正志万卷堂故址,清乾隆时宋宗元重建,借“渔隐”原意,自比渔人,故称“网师园”。此园于上世纪一十年代末迎来一位新主人,乃袁世凯时湖北将军、参政院参政张锡銮。
  张行伍出身,光绪元年即在奉天讨“马贼”,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任奉天东边道税务总监、中军各营统领、巡警总办等职。因善骑快马,人咸称其为“快马张”。他在这段任内,为中国现代史留下了一大大的伏笔。
  光绪二十八年,时为土匪的张作霖(字雨亭),被政府收编,光绪三十二年,由张锡銮将张作霖等编入巡防队。改编完成后,张锡銮巡检边防队,阅毕临走时,张又回头瞥了一眼肃穆恭立的队伍,恰与张作霖目光相遇。这一回顾,使张作霖大来想头……。后张作霖多方打听到张总办爱马,恰巧他落草以前学过并当过兽医,还同马贩子们交情颇深,于是发挥其特长,为张总办选了一匹纯白色的好马。用杜甫老先生的话说,那真是一匹“竹辟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宝驹。张锡銮果然行家,一见之下,连夸“好马”!并说:你送我人参貂皮我不稀罕,不会收你的。但如此好马,不收是罪过。收下,收下。还破格设家宴款待这位反正的胡子,并引为知己,不长时间,提拔张作霖为“前路统领”。自此,张作霖步入官佐之途,仅十年时间,就官至奉天督军兼省长,到民国七年(1918年),张作霖即全部控制东三省,成为奉系军阀的首领。
  自此以后,他在中国现代史上演出了一幕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闹剧,直到1928年被他的后台奥援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
  而张锡銮后也步步高升,曾以镇安上将军的职衔节制东三省军务,后改任湖北将军、参政院参政。袁世凯阴谋帝制时,封他为一等伯。袁死后,他退出政界,先闲居天津,后至苏州。
  张锡銮虽是名武职大员,但他善于书法,精于诗赋,著有《都护集》,其中颇有佳句。如题为《团防暮饮归营》,“薄饮村醪趁醉归,长河一带晚烟危。暮天风紧雪平野,匹马冲寒山欲飞”。读来颇有唐人风致。一年重阳节,他登临杭州镇海楼,思绪万千,写下《九日登镇海楼》:“镇海楼高夕阳黄,海天入望思茫茫。鱼龙出没争销长,月露风云互莽苍。骇日尘沙三万里,浮生六十一重阳。”
  张锡銮作为晚清民初的一官吏,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勋业,故知其人者不很多,但他于草莽中提拔张作霖,却为中国现代史书写了一段绝非可无的史话。试想,若无当年他那一回顾,张作霖不作非分之想,及后来的送宝马、二张结为知己,中国现代史有可能改写。世事苍茫,这一回顾,让历史都不胜唏嘘。
  千里马往往在伯乐的一回顾中被发现,所以历史常带有良多让人遗憾的非程序性色彩。似我等山野小民,人微言轻,自然无回顾他人的资格,但又贼心不死,时盼着熙熙的大街上有秋波倏忽一闪,以期天上掉下鸿运来。
  但可要是个大官或者美人哟!
  
  世 故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宝玉与贾母、邢、王二夫人等到宁府赏花,忽感倦怠,乖巧妥当的秦氏可卿即引她这个“欲睡中觉”的小叔叔到“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里去,及至,抬头一看,墙上一副《燃藜图》,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宝二爷不看还罢,一看即气不打一处来,嚷着:快出去!快出去!看来,是这副对联动了二爷的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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