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4期
目击者
作者:朱日亮
似乎接下来那一个厨房里也传出熟稔的响动。我猜是李夏在厨房,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来借打火机。接下来我们完全可以借助自己的想象。想象有时比事实本身丰富而且更具魅力。我的猜测后来得到了证实,大概半小时之后,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她说:
“您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吃吧。”
不用猜你一定知道是谁了。公用过渡间的小桌上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切成几段的小泥肠。一切简单却很诱人,的确,这一切。
于是在那一天我和李夏一起吃了她做的汤面。拒绝肯定伤人心,既然人家能让你,想必也不是出于客套。汤面里大概放了海物一类的东西,也可能是苟杞之类的,总之味道的确很鲜美。几乎有一个月,我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我的情形有点像饥饿艺术家。一开始,我真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她毕竟不熟悉,也不能算地道的邻居,不过最后我还是吃了人家的热汤面。我吃了两碗之后,问她:
“还有吧?”
她笑了起来:
“没有了。”
吃饭的过程当然也是聊天的过程。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喝汤吧?总不能吃了人家的饭话也不说就躲进屋子里吧?
李夏果然还是学生身份。她在三年以前以在职外语教员的身份考上了艺术师范学院,当时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龄是我推测出来的。中专毕业之后她教了四年书,那她不是二十四岁能是多少岁?按规矩,毕业后她还得回原单位,那是广西的一家中专,她的父母也在那所学校教书,估计肯定是资深教师。轮到我插话时我说:
“我猜你父母是知识分子。”
“何以见得?”
“李夏这名,是不是藏着温暖和火热的意思啊?”
她没笑,而是大睁着眼看我。我有点发窘,凭小聪明我知道我蒙对了,不过猜对了反倒尴尬。
你不是要勾引我吧?这话当然她没说,但是我从她的表情中猜出来了。
虽然她学的是外语,但喜欢的却是色彩。她说她早就不去学院听课了,毕业后也不打算回广西去,假如可能她想留在本地。她说她喜欢都市。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她是那样的类型。
后来她告诉我她看过我的画,她用了“很棒”这个字眼。我没问她是如何把画和我这人联系到一起的,这的确不算什么难事,假如真的“很棒”,后者轻而易举,很简单,极简单。
复杂的是她的死,很年轻,也漂亮,还在受高等教育,怎么说都太可惜了。
是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死她?作为一个职业模特,那么漂亮,追逐她的男人肯定很多。
我见过那个电器商。第一次是在我搬出公寓之前。我花了好几天工夫收拾我的东西,还有吕卓的东西,主要是我的画。就在其中的一天,李夏领进来一个男人,好像那人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此后两个人就关在屋子里听音乐。大概那男人还在公寓过了夜。
电器行老板虽然说的是国语,却能看出是地道的广东人。他身材瘦小,同李夏看起来几乎像母亲和儿子。他们在一起能和谐吗?包括性的方面。那男人没离开李夏的房间是我亲眼目睹的。几乎一夜,我没有听到房门的响动。这是第一次。
再次声明,此后我就离开了公寓。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问题让我迷惑莫解:有必要把她和那个电器商的关系暴露给我吗?而且那么猴急!他俩完全可以忍耐一会儿,无论如何几天之后我就要离开公寓了。瘦小的中年电器商难道可以算炫耀的资本吗?模特李夏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受过不错的教育,她会把自己降到拿一个小老板来向她的老师炫耀吗?
喜欢色彩而且绝不外行,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这样。也可能如此,我和她都能把对方从常人中分离出来,我感觉她不是拿谁炫耀的女人,她可能也知道我不会那样看她。
更为复杂的是,那个电器商已在本地消失了。他是个操国语的广东人,广东的范围很大,谁知道他留下的是不是真实姓名。
他为什么要逃走?警方所以没把范围扩大,看来对他的认识也不容怀疑了。他是李夏最后的交往者,在李夏死去的同时他也逃走了,警察不怀疑他怀疑谁?
常规的理解是,李夏做了电器商的情人。一段时间以后,李夏要求和他结婚,或者李夏一同他交往就抱有结婚的目的。电器商虽然个子不高,但形象儒雅,出手阔绰大方,和他在一起,不能说就委屈了谁。但结婚不行,那边的妻子和家庭怎么办?李夏又是受过教育的人,电器商唬弄不了她,无奈就杀了她。他本来无意于此,但李夏可能威胁了他,比如去香港找其原配之类。于是一时性起,就杀了她。有宋江杀惜的意思。做这样的推测,可以拿水果刀为证。水果刀不是法定的凶器。
不管怎么说李夏之死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所有有关她的事情都显得陈旧,就像电影中的黑白片。
我确有这样的感觉。李夏有如昙花一现,甚至在我的记忆库存中没有几张底片。如果说有,只不过是崇拜和崇拜对象那么一点关系。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就如我学院里众多的学生——李夏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佐证是手中的一幅肖像画。女性肖像画,我画的,画中的女性有点像李夏,只是比她还要年轻,比她还漂亮。画的明度有些不够,人物显得有些忧郁。
是她自己选中的那一幅。在以她为模特的十几幅肖像画中只有这一幅更像她。
她本人做了我的模特。
是暑假的后期吧?吕卓将近一个月没信来,这期间我已一个月没画东西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李夏,假如她本人不反对,我为什么不画她呢?偷偷地画也可以。想法让我兴奋不已,甚至有点激动。会不会拒绝呢?后来,她没有拒绝。
画肖像始于一个星期天。一夜好睡后李夏容光焕发,或者因为画她本人她容光焕发?我告诉她只要随意就行,但她还是做了点准备。在洗手间她精细地洗了脸,放开的头发使她更年轻了,年轻而又性感。最佳效果是在把披肩拿掉之后,她有点像茨岗人。第一次我只画了十几幅速写。李夏非常合作,在我的视界中换了好几个姿势,比如卧而坐,比如靠在沙发上,比如在床上看书,比如在地毯上吸烟。我最后完成的那幅肖像就叫《吸烟的女人》。有了这样的事做铺垫,我们又在一起吃了第二次饭。我和她把各自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第二次显然比前一次丰盛。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好像有酒,像变魔术一样她不知道从哪拿出一瓶葡萄酒。我们边吃边喝边聊,吃饭和喝酒渐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聊天时她问我:
“吕卓还回来吗?”
其实不光我,就是吕卓也年长于她,李夏她们那个年龄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对吕卓的称呼可见一斑。至于我,当然乐意她那么直呼其名。
我说:“留得下当然不想回来。”
后来她再没提吕卓。看得出她很聪明,也很谨慎,关于吕卓回不回来之外可能还有潜台词,不过她没说,以后话题就转到我和她都不陌生的色彩上了。吃了饭喝了酒之后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盘盘碗碗就那么摆着,我们谁也没收拾,接着聊。我吸烟,她一小口一小口喝葡萄酒。她告诉我从小她就想当个画家,没想到却当了模特。
“模特怎么能算职业呢?不过是吃青春饭罢了。青春要是没有了也就失了业。”
看得出她过得不算快活,她已经在考虑青春之后的事情了。我发现她不说话或是她愣神看人时显得更漂亮,忧郁而又莫测。灯光把她的头切割成两部分,一半罩在阴影里,另一半在高光之中,明朗而分明,怎么说她都属于容易入画的那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