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德与史蒂夫

作者:佚名




  我们静默地坐在长凳上。远处的过往的船,响了一下汽笛。浑厚的声音过去了,四周围更觉安静。阿德突然开了口,毛果,你有兄弟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我有个兄弟,听我阿奶说,是个双胞的弟弟。不过我没见过,从小就分开,不记得了。
  我说,嗯,听老虎叔说起过。
  阿德抬了抬眼睛,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弟弟要还活着,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说,我留下来,多半是为了我阿妈。
  我跟着我阿奶长大,只当没有爸妈。后来他们从香港寄来张照片,看见这女人,就觉得亲,这就是血浓于水吧。我也没什么可怨的。有个妈,总比做孤儿好。她跟我不亲,她跟谁也不亲。老虎叔对我亲。他人凶,心不坏。她是做那种事养活我的,我也知道。我对她恨不起来,她也是做那个落下的病。我离不开她,我要给她送终。
  阿德说这些的时候,是漠然与落寞的神气。这在我和许多同龄人的脸上,都是少见的。
  是认命后的阴影,沉甸甸的。
  阿德将手指头插进史蒂夫柔软的毛里,梳理了几下,史蒂夫发出舒服的呜呜的声音。阿德说,我也舍不得史蒂夫。
  关于史蒂夫的来历,阿德有着和老虎叔不一样的版本。老虎叔说,史蒂夫是一个年老的恩客在重病的时候,托付给阿德妈妈的。而阿德说,史蒂夫是他父亲留下的。
  
  因为阿德,我认识了郑曲曲。阿德说,曲曲是他的女朋友。
  那天阿德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他找一些中学语文课本,给他的女朋友。
  在黄昏的时候,我见到了曲曲。曲曲表情凝重地坐在桌子前面。这是在旺角附近很小的单位里的一间套房,不足百尺。光线哑黯。但是曲曲鹿一样的眼睛,发出的光芒,让四周的颓然有了一些生气。十六岁的曲曲,是个好看的女孩,肤色近乎透明的白。我后来知道,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
  我微笑着和曲曲打了招呼。曲曲亦微笑地答我,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做出一个手势。我迅速地用一个手势答了她。这让阿德有些惊奇,毛果,你懂手语?我点点头。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残疾福利院做青年志愿者,接受过为期半个月的手语培训。
  曲曲也有惊喜。她是个哑女,一场高烧夺去声音,却还有些微的听力,哑而不聋。她习惯了对这个世界无以回答,沉默在这房间晦暗的背景里。
  这一天是曲曲的生日,阿德为她买了一台收音机。我们打开收音机,在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之后,响起柔美的女声,在播送天气预报。明天阴,间中有阵雨,空气污染指数五十七点六。
  曲曲专注地辨认其中的细节,难掩兴奋。
  我拿出课本,递给她。曲曲眼睛亮一亮,将那些书在胸前紧了紧。
  曲曲很久没有上学了。
  曲曲的爸爸在冻肉厂里做工,一次工伤失去工作能力。父女二人靠综援生活。妈妈跟一个男人跑了以后,曲曲似乎很难再相信任何人,但是她相信阿德,与阿德的朋友。曲曲似乎很久没有出过这个单元。阿德说,也许有三年或者是四年了。父亲也未替她申请行街纸,似乎家里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尽管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碌架床,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只电饭煲。但是,仍然是一个家。
  曲曲拿十四天的双程证从番禺来到香港,没有再回去,也没离开过这个家。
  
  曲曲用手语对我说,她想要抄写课文给我看,要我看看写得对不对。曲曲摊开一张报纸,找出了墨汁与一只略略秃了头的毛笔。
  我打开课本,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曲曲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曲曲的认真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当她抄写完一段,我发现了其中的出人意表,那是曲曲的字。“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 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 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这些严谨整饬的小楷,无法用通常赞赏女孩子字迹的娟美来形容,甚至说优秀都难尽其意。令人惊奇之处,是其中的劲道与力度,在一个未曾接受过中学教育的女孩子笔下,难以解释。
  我终于问道,曲曲,你练过书法?
  曲曲停下笔,愣一愣,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阿德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曲曲在这时候抬起眼睛,用手势告诉我,有东西给我看。曲曲在碌架床的上层翻找,取出一叠纸。
  这是一本散了架的字帖,纸面发黄,页页都已经被翻得翘了边角。封面上写着《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书法课上教过,这是欧阳询最为得意的作品。
  从曲曲的字迹上看,临摹这本字帖不是一两天了。
  阿德告诉我,字帖是阿平伯留给曲曲的。阿平伯是曲曲的邻居,也是老虎叔店里的会计兼文书。老人家写得一手好欧体。
  曲曲的字是阿平伯教的。
  阿德对我说,那年冬天,他来送账簿给阿平伯轧帐,顺便带了两卷挥春纸。阿平伯不在。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女孩在报纸上专注地抄写一段新闻。当时,他并不知道曲曲是哑的。女孩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对他笑,指指他手里的挥春纸。他有些不信似的,替她铺在了桌上。曲曲就为他写下了“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八个字。他看来看去,竟和阿平伯的手迹,是一模一样。
  后来才知道,海鲜街上的街坊邻里,慕名请阿平伯写的挥春,竟有一半是出自曲曲的手笔。
  在认识阿德之前,曲曲唯一的朋友,就是阿平伯。老人家当初是怜悯这出不得门的小姑娘,送她笔墨,教她写字,帮她有个办法打发时间。他也没料到曲曲心里竟有韧力,报答他似的苦练,至今已有三年。
  就在四个月前,阿平伯脑血栓突发,去世了,留给曲曲这本《化度寺塔铭》。曲曲抚摸字帖,神情庄重,蓦然眼底有些发湿。阿德小心翼翼地看着曲曲。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爱、怜惜还有一点点崇拜。
  给曲曲找语文课本是阿德的主意。阿德说,整天抄写《苹果》、《东方》上的八卦新闻,对不起曲曲的一笔好字。阿德对曲曲的好,其实大半是靠了直觉,有些盲目,但没有过错。
  
  我从未见过曲曲的父亲。据说,他总是出去打牌,有时通宵不归。一星期里,他会买一些米和成捆的西洋菜,放在家里。曲曲就靠这些过生活。
  曲曲对阿德有一种依赖。尽管我们在的时候,彼此也很少交谈。我们只是静静地看她写字。
  我又给曲曲带来一些书和几本字帖。《九成宫醴泉铭》、《虞恭公碑》与《皇甫诞碑》,都是欧阳询的。我想,这是曲曲需要的。
  当曲曲写累了,我们打开收音机。滋滋拉拉的电波声中,我们用眼神和手语交流。
  曲曲用左手环成了一个圈,右掌在上面轻轻磨动。曲曲说,我爱你们。
  聋哑的孩子表达感情,会比我们更为直接与专注。没有委婉的遣词造句,只有简洁的勇敢。手语如同心言。
  在这安静的对话里,我,阿德,曲曲对生活心存感激。
  
  即使宿命,片刻的美好与满足,对阿德、对曲曲,对我与他们之间的友谊,已是珍贵。
  他们不谈未来,偶尔谈及过去。因为未来是薄弱的,但是承载了一些希望,似乎谈论即是预支了这些希望。
  像阿德这样的孩子,香港有很多。他们生活在时光的夹缝里,艰难地成长,但是依然是在成长。1980年后,特赦取消。居留权问题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阿德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还都未成为香港的永久居民。这使得阿德的身份无所凭借,成为了很多人中的一个。他们中有一些勇士,在政策的变幻中争取,斡旋。但是更多的,如我的朋友阿德与他的亲朋,在观望,带着一些胆怯和处世的机智静悄悄地生活,成长。
  
  在阿德的口中,有一个叫做健哥的人。我从来未有见过,但是屡屡被他提起,用敬畏的口气。阿德说,如果有天可以帮手健哥,他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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