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德与史蒂夫

作者:佚名




  当路渐渐有些窄,两旁的建筑也开始不拘一格地旧起来。我听见阿德说,到了。
  车在一幢灰扑扑的大厦跟前停住,门楣上写着 “旭和阁”。我搀了阿德下车,他已经虚弱得有些站不住。3823,阿德说。我按了楼下的密码键,大门打开 了。前台有个守夜的阿伯,看到我们,抬起头来。目光如隼,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阿德说,阿伯,我找林医生。阿伯很不满地说,后生仔,那么晚来,搅得医生没觉睡。
  阿德抱歉地笑了笑,提示我朝电梯的方向走过去。电梯停下的时候,发出刺耳的金属间摩擦的声响,震得鼓膜一凛。我们进去,阿德按下7字。电梯咣当咣当地运行起来。我知道,这是幢很陈旧的大厦。香港有很多这样老的大厦,年久失修,成为这座城市走向老龄化的佐证。
  
  电梯门打开了,在青蓝色的日光灯里,我看到7A房门口挂着牌子,“林祥记诊所”。
  摁了几下门铃,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有点凌乱。看到阿德,男人似乎一惊,惺忪的眼睛也醒了,急急地打开门让我们进来。
  我们穿过一条灰黯的走道,进了一个房间。白炽灯光虽然微弱,但看得出与外面的颓败大相径庭,是着意布置过的。
  男人检查了阿德的伤口,你扎的?
  我点点头。
  扎得不错,学过护理?
  嗯,大学里学过。
  哦,你说普通话的?
  医生,阿德的伤,严重么?
  脱臼了。伤口挺深。先打一针破伤风血清。
  
  阿德睁开了眼睛,说,林医生,我……林医生示意他别说话,对我说,后生仔,挺能扛的。他去里屋搬来一些褥子,盖在阿德身上。
  突然,我看到阿德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头上渗出了薄汗,面色和嘴唇几乎在刹那间灰白了。我吓坏了,大声地喊林医生。
  林医生急急地出来,把一下阿德的脉说,休克了。
  要输血,管不了了,我们送他去医院。
  林医生说完,自己先踌躇了。我们都很清楚将阿德送去公立医院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没办法。这里没有血浆,我没有。
  林医生,你有输血的设备么?
  有。
  那好,输我的。我O型的,万能血型。
  林医生呆呆地立了一秒钟,出去拿了个小针管,我要给你作了血检。我表现出少有的急躁,还要检什么?我没有任何疾病,O型血。你看阿德,都这样了,我们还要等什么,他折腾不起了。
  林医生一边给我的手指消毒,一边说,唉,这个马虎不得,马虎不得。我们快一点,快一点。
  
  我看着自己的血安静地流进阿德体内。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林医生试过阿德的脉搏,也舒了一口气。
  你是阿德的朋友?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再看我,是很温暖的眼神了。他说,阿德的朋友很少。
  
  我这才打量起这个房间,是非常标准的诊所的陈设,然而并非本地风格,因为似曾相识,好像是将内地医院某个急诊室的格局一锅端到了这里。处处是简朴整饬的痕迹。白漆的木椅木桌,桌上是整块的玻璃,底下压着处方单、日历和一些照片。还有一张毕业证书,广州医学院的。毕业时间是1965年,名字写的是林乃栋。
  林医生也是个不多话的人。我们静静地看着阿德。阿德的呼吸很均匀了。
  我说,林医生,你去睡会儿吧。
  林医生搓了搓手说,不困,不困。
  林医生又进去拿了床被子,盖在我身上。说,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我蜷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阿德坐在桌前,在喝一碗汤。林医生起身在一个黑陶罐里舀了一碗,递到我手上:我买猪肝煲了汤,你和阿德都要喝,补血。
  林医生自己不喝,就着茶几在吃一个叉烧包。头深深地埋下去,败了顶的头发有几缕垂下来了,有些颓唐的样子。
  
  这时候,门被剧烈地敲响了。
  林医生慌张了一下,叉烧包差点儿掉下来。他擦了擦手,打开了门。一个胖大的中年男人横了进来。我见过,在海产铺头门口,骂骂咧咧的那个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惊奇,眼睛愣一下,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你。
  男人看到阿德,神情蓦然凶狠,走过去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嘴里骂,衰仔。成夜没返屋企,你知唔知你老母几心急?
  
  他还要打下去,林医生上前拦住,说,老虎,慢住。孩子受伤了。
  男人手在空中一顿,打量一下阿德,又要劈下来,嘴里骂得更凶,衰仔,你长进了,学人打架。给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只有虚弱地护住头。
  我上去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说,你讲不讲道理,阿德被打劫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抬起阿德的胳膊。阿德痛得嘴里咝的一声。男人有些慌乱地放了手,问,真的?
  我想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就把原委跟他讲了一遍。
  他抬起手,搔搔头,又看着林医生:真的?
  林医生用力点点头:真的。这孩子……他指指我,这孩子给阿德输的血。
  这叫老虎的男人手一时也不知往哪里摆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突然又放开,在裤子上擦了擦,再握住,郑重地使了使力气。我的手被握得有些痛。
  他转身对林医生说,我昨晚过皇岗,没返来。丢,个衰仔,第一次自己出车就背时运。
  他走过去,胡乱摸了下阿德的头,说,林医生,医返了么,个衰仔。
  林医生说,无大碍,无大碍了。
  他用力点了下头,好,那我带鷌返屋企了,我寻了成个上昼,鷌阿妈不知几心急。
  他回头看看我,说,细路,你住西环吧。我一车带你返去。
  我们走到电梯间,林医生叫住我们,递上一个保温瓶:老虎,拿着,我早上熬的猪肝汤,带回去让孩子喝。
  
  老虎叔的车兜兜转转,快速地穿过一些街巷。阿德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老虎叔看他一眼,声音平静地说,莫同你阿妈话打劫,无谓她担心。只说搬货伤到就好。阿德点一点头。
  这时车进入了我更为陌生的地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居民区。两侧的楼宇比方才更为稠而密,也更为陈旧。街道紧窄,行人车马,过往不断,却有一种奇异的落魄和萧条,从这热闹的景象里渗漏出来。
  老虎叔停了车,同我一起小心地扶了阿德下来。阿德弹开我们的手,脚实实地踩下地,响亮地说,你们这样才会吓到阿妈,说完甩开膀子走到了我们的前面。我们跟他走进一幢大厦。这楼里地层没有看门人,任谁也可以长趋直入。电梯间里有些黑。有个影子弹动了一下,才看见暗处或坐或站了一些人。看到有人进来,这些人发出讪笑的声音。他们一色的很瘦,可称得上形销骨立。然而,却有雪亮的眼睛,四处逡巡。我好奇地朝他们看过去。老虎叔推我一把,轻轻说,莫睇。都是道友。我心里一惊,将眼光收回。所谓道友,在香港是白粉佬的意思,也就是吸毒者。这里看来是他们聚散的地方。
  老实说,当时我心里有些不砥实。就问阿德说,这地方怪怪的,我们去哪里。阿德看我一眼,头慢慢侧到一边去,说,我家。
  阿德的家在十楼。阿德掏出钥匙,在一个单元门口停住。这门上吊着水红色的纱幔,颜色已经有些污糟了,一处似乎是被香烟头燎出了一个大洞。门打开了,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老虎叔叹了口气。这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是史蒂夫。老虎叔抓了它一把,说,在我铺头跟前蹲了整晚,又带我去寻回货车。阿德打开灯,灯瓦数很低。但也还辨得出屋里的陈设。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陈设,眼见的清寒。只是屋角一架大床,竟挂着曳地的纱帐,这纱帐奢华的粉色本与周遭的种种是不衬的,却因了陈旧不再突兀,落魄进了这房间的黯淡里去。这时候,床嘎吱响了一声,我才看到床上有个人。老虎拿来拖把,拖着床跟前一团污物。床上的人慢慢撑起身子,是个形容苍老的女人。看她面目,我只是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候听到阿德喊道,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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