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德与史蒂夫

作者:佚名




  我想起了,阿德皮夹里,照片上的人。
  女人看见阿德,嘴动一动,终于没说话。阿德站在一边,一只胳膊还搭着绷带。过了半晌,却听见床上传来嘤嘤的哭声。老虎叔将拖把一扔,就是一句,丢,哭个屁,孩子不是回来了吗,搬货受了伤。莫哭了,你命里有人送终的。女人抽噎了一回,也就不哭了。
  阿德走到一边,倒了一杯水,然后一只手在桌上的瓶子里翻找。找到了,又要拧开瓶盖。这于他太艰难。我过去帮他。他将几瓶药依次倒出几粒,放在手心里,说,阿妈,吃药了。
  女人微微仰起头,却突然手一扬。水杯打翻在地上,玻璃碎成一片。老虎叔眼见有些怒,头上的青筋暴了一下,却强压下去,拿个扫帚扫了玻璃,轻声慢语地说,阿德,给阿妈赔个不是。
  阿德愣在那里,却没有开口,是木然的神情。
  老虎叔有些无措,终于说,细妹,我先走了。
  阿德追上一句,阿叔,我晚上来开工。
  老虎叔挠了一下他的头发,傻仔,都这样了,还开什么工。
  阿德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焦虑的神情。
  老虎叔说,你安心养,工钱照算你的。
  
  我坐在老虎叔的车里,却眼见着他将车沿着刚来的路开回去,停在了林医生的楼下。
  我们敲开林医生的门,见他一身白大褂,穿戴得整整齐齐,脸上的倦容却在。他眼里现出惊奇,自然是因为我们回来。
  老虎叔笑得有点不自然,突然一句,林医生生意几好?
  林医生也一愣,眼神有点散,反应过来,说,还好,全靠街坊,全靠街坊。
  老虎叔手插进口袋,放了一下,掏出一卷钞票,扔在林医生的桌上,说一句,替阿德给的。转身就走。
  林医生一把攥住他的手,说,老虎,你这是看不起人。
  老虎挣脱他,面红耳赤地快步走出去,我也赶紧跟出去。
  
  我们是从楼道跑出的。老虎叔跑得气喘,长舒一口气,好像个摆脱大人追踪的孩子。
  上了车,老虎叔得胜似的笑了,我就是想帮帮他,又怕他摆臭架子。
  这时候,我听见老虎叔讲起了一口普通话,还挺流利:他也就对我摆摆架子,摆了半辈子了。就因为他是个什么,大学生,可那证书不跟废纸一样。
  老虎叔突然很兴奋。说普通话的老虎滔滔不绝的,显得嘴有些碎。
  我才知道,林医生是个无牌医生。因为有海外关系,“文革”几年胆战心惊,急急地出来了。原来是取道香港到新加坡去,误过一班船,就留下来。但是大陆的学历不被香港政府承认,所以挂不了牌,只能做黑市医生,好多年了。不过生意还是清淡,全靠街里街坊,维持生计。除非有人来打胎,还能赚到些。
  我有些惊奇,说,林医生还会这个?
  老虎叔笑了,林医生样样来得。他还会补牙,你看。他张大嘴巴,指着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给我看。里面有些黑色的填充物。老虎叔说,林医生用的材料和政府医院不一样,不怎么好看,但是便宜、经用。
  他停一停说,诊所生意不好,人又爱面子。所以,钱更不能缺他的。
  我说,那,那刚才阿德在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他呢?
  老虎叔说,那样,三个人都难看。
  
  车开到了尖沙咀。老虎叔找个地方停了车,说烟瘾犯了,要抽一根。我想,烟对货车司机真的很重要,阿德抽得也很凶。
  老虎叔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他在嘴里重复了一下,毛果。
  他又问,在哪里打工?
  我说,在大学里读书。
  老虎低低头,说,哦。看你的手,就知道不是做工的人啦。跟林医生的一样。
  他又突然问我,阿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想想说,知道他帮你打工。
  哈哈,跟我打黑工。这一笑里,我知道他对我完全没戒备了。
  老虎叔使劲咂了一口烟。阿德命苦,却是有骨气。我看你是个仗义的孩子,不怕你知道。他拿的是双程证。
  我和他爸,是同乡,老家荔浦的。他爸是个不济事的人,事事要人照应。当年拉他偷渡的是我,也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总之当时在乡下是没活路了。那年拿到了身份,也是我帮他介绍,回乡下和细妹结了婚。哦,就是阿德的阿妈。第二年就生了对双胞胎。交了一笔钱,给他妈办了单程证过来,规定只能带一个小孩。本来阿德大些,要带他。可是那两天阿德得了百日咳,就带上了他兄弟,把他留给了阿奶。
  那孩子来了香港第六年,就死了。做父亲的无了牵挂,更不争气,染上了酒瘾,每天地盘上收了工就去喝,饮到醉死。有天给人从海里捞上来,已经泡得不成了人形。骨灰盒送到乡下去,阿奶嚎了一夜,也殁了。唉,白发人送不得黑发人。
  老虎叔说得出了神,没留心烟蒂燃到了尽,烧了手,赶紧甩掉。
  那时候,阿德已经十一了。他爸是独子,阿奶一死,他们家乡下没人了。我们几个同乡想办法,用双程证接他来了香港。他才见了阿母第一面。这对父母也够狠心,也是胆小,十一年没回乡下一趟。阿德没再回去,跟了他阿妈。
  我忍不住问,那阿德小时候,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老虎叔挠一挠头:你知道他们家在什么地方,深水鷋。那条街就是福华街。
  我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又问,福华街是什么地方?老虎叔干笑了两声,低低地说,就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她阿母那时候年轻,是有些女人的本钱的。
  我听到这里,明白了。有不适的感觉从心里漾起,老虎叔说得太轻描淡写了。
  后来我知道,深水鷋的元州街与福华街,是香港有名的风化区之一,然而却不同于油尖旺的灯红酒绿,五步一马槛,十步一架步。而是混迹于住户之中,有着朴素与家常的外表。一个普通的大厦里,蜂巢般地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那些因为法律的约束,不期然出现的具有香港特色的一楼凤。这些女人与住户相安无事。偶有投诉,也只是因为寻欢客敲错了门,无意滋扰了寻常人家。
  我想起了那灰扑扑的楼房和曳地的粉色纱幔,听老虎叔接着说下去。
  
  她白天要做生意,就把阿德放在我那里。阿德来的时候,已经上到小学五年级,没身份,上不下去了。这孩子从小就倔得很,跟谁也不亲。你跟他几个照面就交上朋友,也是缘分。
  也不是没想过周济他们。他们倔起来真是像两母子,一点不想欠你的。所以,她的客也都是老客,知根知底。我是真想要了她,可家里有一个,再不好,也是有一个。林医生跟她般配,却又嫌她。我知道在她心里,林医生比我重得多。可我看不上那男人的窝囊。人是好人,就是窝囊,跟我还摆臭架子。
  老虎叔叹了口气,满腹心事似的,在自己胖大的肚皮上拍了一记。
  我们这些人,说坏一点,跟他阿母有了这一出,阿德也成了我们的儿子了。这个,这个你是不会懂的。
  老虎叔作结论似的,使劲挥了挥手。上车了。
  
  深夜时候,我还是会去海边的运动场打球,一如既往。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远远地听到狗吠。我下意识地停下来,球滚落到一边。就看见阿德嘻嘻地笑着,捡起了球,投了个三分。
  史蒂夫飞快地跑过来,扬起颈子,蹭了蹭我的腿。
  我很欣喜。阿德恢复得很快。他告诉我老虎叔解除警报,又放他出来打球了。
  老虎叔之前不了解我的底里,这样做自然是出于对阿德的保护。这个人,是粗中有细。
  
  我和阿德打起了二人赛,挥汗如雨,畅快淋漓。
  阿德做了个假动作,闪过我,上篮。他跃起,我抬起胳膊阻挡,正打在他的肘上。这是他的伤处。阿德的身体晃动了一下,球滚到一边。
  我看到他皱一皱眉头,脸有些发白,慌了。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走,咱们到那边歇一歇去。
  

[1] [2] [3]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