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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社会的中国人精神生活

作者:许纪霖




  世俗时代的原子式个人,既没有历史,也没有精神,只是一个充满了物欲和追求的经济理性人。他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而这个外部世界,是一个以利益为轴心的市场世界,缺乏温情,也没有意义。个人与这个市场世界的关系,只是物欲的和功利的关系,也就是由各种交换、占有和控制形成的非人格化关系。市场的残酷竞争,使得原子式的个人,失去了任何共同体的保护,不得不独自面对一切来自社会的压力,而所有的社会问题也被化约为个人的生存能力,让个人独自去承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个人的独立曾经是人人羡慕的解放力量,而如今却成为了弱势个人不堪承受的巨大压力。
  当代社会的个人,有了非常清晰的个人权利意识,也学会了公开表达自己的意愿和伸张自己的权利。但由于公共生活的缺乏,却缺少相应的义务感和责任感。阎云翔通过对黑龙江一个村庄的人类学研究,将世俗社会中涌现出来的个人,称之为“自我中心的无公德的个人”。他认为,国家是促使这些“无公德的个人”崛起的主要推动者(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39-261页)。因为国家摧毁了传统的家族、地域的共同体关系,而改革开放之后,国家从私人领域退了出来,而社会的公共领域尚未开放时,人们在私人领域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产生了个人权利意识,他们开始知道:我要什么,我拥有什么样的权利,但相应的责任意识和义务感,反而迟迟未能落实。在民法所调整的私人领域里,人们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拥有的权利,而在公法调整的公共空间,由于相应的权利之匮乏,所谓的责任和义务也就流为口号。被各种瓦解了的共同体抛出来的个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人,实现了“以自我为中心”,却找不到与公共生活、公共社群的有机联系,因而也无从产生社会所需要的相应担当,于是成为了“无公德的个人”。
  
  世俗时代的精神生活
  
  在物欲主义的世俗时代之中,不是没有自己的文化和精神生活,而是文化和精神生活发生了很大的世俗性转向,传统的精英文化不再成为主流的文化,而逐渐为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所替代,后者不仅塑造和建构了一般民众的精神生活,同时也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主要来源和消费对象。
  世俗时代文化的基本特征是多元化。在神圣时代,文化是一元的、统一的。一元和统一并不意味着神圣时代的文化没有多种形式——比如宗教文化、道德文化、民俗文化等多种形态——而是说,在这些文化背后,都有共同的价值标准和超越意志。在前现代时期,这种文化的统一性通过宇宙道德论或上帝意志论的空间超越方式表现出来,到了启蒙时代,空间的超越性转换为时间的目的论:各种文化的意义最终都指向人类社会演化的某个理想状态和历史终点,或者是自由主义的现代化,或者是各种激进的乌托邦社会。然而,到了世俗时代,当各种神圣价值和历史目的论被质疑、被无情地抛弃之后,文化走向了众神的世俗狂欢,变成了多元生活状态的自由选择。多元文化在真正的意义上第一次出现了,文化出现了分化、断裂和分层:城市内部的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贵族文化和平民文化、城市以英语为表征的全球化文化与乡村的本土文化之间,出现了深刻的裂痕和鸿沟,彼此之间互相敌视,不可通约。在文化分裂的背后,则是社会的隐秘分层。社会等级的差别,不仅体现在收入上,而且在体现在文化身份上。享受什么样的文化,便意味着属于什么样的阶层,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文化变成了可炫耀的象征资本。对于一部分城市中产阶级而言,泡酒吧、听歌剧、喝咖啡,不再仅仅是精神生活本身,而蜕变为周期性的高贵身份之自我验证。由于各种文化之上缺乏共同的价值观,彼此之间也缺乏整合的锁链,在当代中国,文化的多元化实际上只是一种离散化,一种支离破碎的碎片化,反映出深刻的、难以跨越的社会鸿沟。
  不过,从整个趋势而言,传统的精英文化和民俗文化处于衰落之势,而城市的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借助全球化的公众传媒和网络世界的传播优势,逐渐占据文化的主流。大众文化或流行文化,都是世俗时代典范性的文化,它们具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与以往的神圣文化和精英文化不同,它们彼此之间不再有审美和价值上的好坏之别,即使要分辨,也缺乏一个公认的超越尺度去比较它们。一切取决于个人的口味和意志的选择,众声喧哗,一个文化平民主义时代出现了。
  2005年的“超级女声”,作为一个文化事件,是文化平民主义诞生的精神宣言。文化从过去少数精英(无论是思想精英还是艺术精英)对民众的启蒙式教育,变为由公众广泛参与的娱乐狂欢。谁是文化英雄,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偶像,不再有超越的预设标准,而是通过直接投票、现场欢呼的广场式民主选择得以产生。民众们颠覆了传统精英、历史传统和各种教科书教导他们的主流价值,推选出他们心目中的草根英雄。在一场场残酷的PK决战之中,平民战胜了上流,草根打败了精英,市场占据了主流。
  从表面看起来,当代的文化是平民的文化,是多元的文化。个人归属于什么文化,不再有外在意志和外在标准的束缚,似乎完全是个人趣味和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然而,自由的选择,并非仅仅是意志的一念之择,同时还须有自我理解、自我实现的能力。世俗时代的原子式个人,既没有历史,也没有精神,只是一个充满了物欲和追求的经济理性人。当个人的内涵被掏空之后,他也就失去了自我的判断能力,于是市场的标准便成为了个人的标准。流行和时尚内化为大多数人的审美观念和价值准则。表面看起来,世俗时代的人们是自由的,有自由选择的空间,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被“匿名的权威”所摆布,只要控制了公共传媒,控制了广告的发布权,便可操控多数人的口味和意志。
  世俗时代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操控多数人比操控个别人容易得多。操控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其中一个最简便的方法便是制造偶像。当神圣的终极世界崩塌之后,崇拜并没有因此而终结,而是从对神圣之物的崇拜转向了对世俗明星的崇拜。世俗时代的明星与以往神圣时代的先知和理想主义时代的英雄不同,他们与各种终极世界没有任何的联系,也不承担任何价值的重负。他们只是平民理想的化身,是各种欲望的人格化:成功、富有、青春、健康、风流、潇洒……于是,娱乐界和体育界的明星便成为世俗时代最辉煌的人物。他们是残酷竞争中的优胜者,是赢者通吃的王者,是集财富和美丽于一体的欲望化身。当平民文化能够越来越深入地介入偶像的制造时,那些反精英的、反英雄的草根好汉、邻家女孩,就越来越具有大众的偶像意义,芙蓉姐姐的大获成功,便是这种背景的产物。
  在世俗时代,不仅精神生活的内容发生了转变,而且其形式也相应发生了变化。精英文化是启蒙的、智性的,诉诸于人们的理性和想象。而世俗时代的流行文化则是反智的、反深度、反启蒙的,它直接诉诸于人们的感官和直觉。于是,文学家的文学被流行写手的畅销书代替,仪式化的戏剧被狂欢节般的歌星演唱会替代,艺术化的电影被美轮美奂的科技大片替代,隽永含蓄的叙述被拳头加枕头的感官刺激代替。
  视觉文化从整体上打败了印刷文化,文字是需要想象的,而视觉是直观的,想象与深度有关,而欲望的满足只需要视觉的冲击。当今的世俗时代,是一个视觉艺术的时代,文字成为视觉的配角,广告则是这个时代艺术的经典体现。日常生活的欲望化和欲望的审美化,使得视觉艺术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将欲望与审美结合起来,美成为可欲的对象,而欲望又在虚幻的审美中获得其存在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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