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盛夏多台风,每每台风来时:
云山如聚,锋涛如怒,狂飙如虎,暴雨如注。
台风抓住垃圾桶抛向高空、掰下玻璃窗摔在路面,扭打着树冠枝叶零折、摇晃着灯柱战栗难支,
搅翻海面、卷起浪潮喧腾着冲击堤岸,推搡积水、裹起雨帘啸叫着劈打行人,
一时间天沉地暗、灯火晦明,阴声咆哮、街市狼藉。
而后风停雨收、海碧天明,台风过后、一切如故。
张亮声那段惊险激烈的江湖岁月,何尝不是香港盛夏一场呼啸而过的台风:
风光刺激过后,了然无踪。
小河弯弯向西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傍晚宁静的深圳河
张亮声,其人为岭南600年望族世子,其父是香江上世纪政商巨擘。
明洪武年间,张氏先人便来到深圳河谷,明代中期,儒生张思月定居深圳河北岸的罗湖向西村,历史上张家在深圳河两岸拥有大片山林、农田,民国时期仍常派车马到新界收租;民国初年,张思月后人中医张知行越过深圳河、迁居深圳河南岸的新界上水乡,开设“知商行”经营粮油百货、成为新界远近闻名的富商;上世纪50年代,张知行之子张人龙、开发新界石湖墟名声大噪,借力港英当局,涉足地产、酒店、娱乐、证券等诸多行业,在香港政商两界呼风唤雨,人称“新界王”。
张家与向家早有往来。
据称,新义安创始龙头向前,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便与新界乡绅张知行有所交集,向前长子向华炎后继任新义安龙头;1958年,就任新界探长的吕乐、据信与政商新贵张人龙过从颇多,按亲戚关系向华炎是吕乐姑丈。
为在新界站稳脚跟,张人龙联姻本地望族上水廖氏女廖凤和,1950年生下张亮声。
彼时香港在迈向国际都市的跑道上高歌猛进、奋志腾飞,新界开发亦随之日新月异、欣欣向荣。
此际,张人龙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周旋港府内地,交结各路贤达,施恩新界乡民,1957年获推上水乡事会主席、开办新界北区第一家“行乐戏院”,1959年获选新界总商会副理事长,1964年就任新界乡议局主席,同年获颁太平绅士,同时赈灾兴学、建宗亲会不遗余力,生意蒸蒸日上,事业节节高升。
少年张亮声,伸手钱来、张口愿满,上街乡民识与不识都是热情招呼、出门伙伴不分大小围上前簇后拥。只觉花鸟别样媚、天地分外明,举目人尽善、好事皆来迎。
张亮声所获荣誉(来源:香港147桌球会)
忙于生意社交的张人龙,对子女少加管束、放任成长。从小活泼聪明、兴趣广泛的张亮声,天性得以自由挥发:武术、象棋、台球、保龄球、网球、写作……接触即拿手。
66—68年,连拿三届香港中国象棋赛冠军
十几岁的张亮声,便出落成英俊少年,多才多艺、潇洒不羁。灯红酒绿勤出没,虎穴雷池常遨游,交际应变一流、行止风度翩翩,俨然人中龙凤。
70年代初,张人龙将张亮声送到加拿大留学。
73—75年,蝉联三届加拿大学院网球公开赛冠军75年,斩获加拿大保龄球公开赛季军81年,还以英文小说《礼物》(the gift)获得加拿大作家联合会短故事奖
1973年廉署成立前夜,吕乐偕全家移民加拿大,不久吕乐表妹向咏仪也被向华炎送到加拿大留学。
75年,张亮声邂逅同在加拿大留学的向华炎长女向咏仪,金风玉露相见恨晚,才子佳人互许衷心。
回港后,眼见张亮声一表人才、家世显贵,向华炎对未来女婿颇为满意,两人不久便举行婚典,黑白两道贺者云集、煞是风光热闹。
74年、77年,张人龙曾两遭绑架抢劫、并在反抗中被砍伤,所幸财物损失不多。或云,向、张联姻,一为向家拉拢白道势力,一为张家在黑道落子、建立灰色保护伞。
爱玩会玩、自信精明狡诈,好赌够狠、敢搏孤注一掷,张亮声身上,天然具备混江湖的人性特质。
向华炎见之爱不释手、很快便将乘龙快婿倚为左膀右臂。
向华炎与张亮声
拂面海风清爽,远处灯火辉煌,手扶栏杆、对着维港夜色,翁婿相谈甚欢:四眼龙眼光高阔、志宇昂扬,张亮声绸缪画擘、审慎精细,仿佛雄图霸业就在眼前。
可惜张亮声77年以贩运海洛英旧案被引渡加拿大,服刑五年。
82年,张亮声刑满回港。
须知一番蛰伏,更为一番爆发。
不待休整,张亮声便火速领命:联手新义安干将纪宝拿下14K手中的尖沙咀。
新义安与14K是多年夙敌,并且被14K长期压制,早就耿耿于怀。14K兵多将广,但是龙头弱势、各自为政,近年更是内斗频繁、一盘散沙,方今正是狠杀14K威风、抢食14K地盘良机。
位于港岛的尖沙咀,是香港夜生活集中区,商业繁盛、油水丰厚,自然成了新义安虎视眈眈的头块肥肉。14K这边驻守尖沙咀的黑白无常也不是等闲之辈,黑无常幺啰凶狠毒辣、白无常老汉笑里藏刀,江湖上谁都不敢小觑。
1,亮剑台球厅
每到华灯初上、夜色深沉,尖沙咀便成了张亮声、纪宝与老汉、幺啰的角力场。
某晚,张亮声来到尖沙咀一家14K控制的台球厅。三五局将厅内几名台球好手挑落竿下,现场跟着赌球的14K看场小弟却不肯认账赔钱,张亮声抄起球杆、名正言顺地将数名14K喽啰打得落花流水:
1米5的台球杆在张亮声胸前、腋下起舞翻飞,杆头、杆身、杆把都成了武器,杆头如枪尖、杆身如鞭棍、杆把如胶锤,
远距离,指尖凝气聚力、杆头戳刺,喉头、眼窝一击必中;
中距离,肩膀沉劲发力、杆身抽打,凌厉如鞭、声如裂帛;
近距离,手腕突然运力、杆把敲槌,发如流星、劲寸势猛。
一帮14K小弟来不及拔刀使棒,便纷纷撂倒躺地、呜哦呻吟。
张亮声潇洒离去,留下一句:这间台球厅,往后归我新义安。
2,单挑黑无常
张亮声单枪匹马大闹台球厅,14K方面吃惊不小,黑白无常紧急计议,决定先下手为强。
黑白无常派人四处搜寻张亮声踪迹,终于在尖沙咀文化广场发现张亮声与纪宝。
黑白无常速速带人、拍马赶到,横在张亮声路前。黑无常瞬时凶相毕露,张手来捉张亮声脖颈,旁边的纪宝反应更快,伸手扼住黑无常手腕,张亮声跟纪宝使了眼色:看我的。
纪宝甫一松手,黑无常便化掌为拳,朝张亮声太阳穴猛击过来,没想张亮声一个转身、就绕到黑无常手臂背后,侧身对着黑无常、暴起一个冷膝、正中黑无常下档,黑无常当即蹲下惨叫。
旁边的白无常面色大变,身边的14K马仔亮出怀袖间刀棍、跃跃欲上。忽然一声哨响、一对港警跑步来到。白无常拦住手下、架起黑无常,双方匆忙散去。
张亮声给14K尖沙咀第一猛人黑无常来了个下马威。
此后,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大家心知肚明、决战早晚来临。
3,决战14K
双方约在天星码头、午夜决一死战。
当时14K虽然已有没落之势,但在人马上还是更胜新义安一筹。当晚白无常统领14K尖沙咀部众,黑无常又从新界搬兵,总数达到三四百人。彼时新义安在各区战事颇紧,张亮声、纪宝能筹措到的队伍也就两百左右,不过,事先张亮声与纪宝对战事、进行了周密安排。
当晚,白无常带人先到天星码头,左等右等、不仅新义安一人未到、而且黑无常也在约定时间没来汇合,暗叫不妙。
原来,张亮声派人预先侦察黑无常路线、在黑无常从新界赶来的半路设伏,待黑无常经过、率众拦腰截住,纪宝带人在另一端堵住去路,黑无常队伍当下大乱,新义安马仔训练有素,三人一个小组、背靠背且战且进,悍猛异常,将黑无常部众杀得一败涂地、四散逃窜,黑无常本人也被斩成重伤、被马仔拖走。
回头,张亮声、纪宝便带队杀向白无常,新义安人马杀红了眼、气势如虹,白无常一众成了惊弓之鸟、很快溃散,白无常也在乱军中仓惶逃走。
经此一战,14K元气大伤,在油尖旺受到重创,黑白无常退出尖沙咀,张亮声、纪宝威名远扬,与向华波、余永焯一起成为新义安“新四虎”。
油尖旺许多夜场被张亮声收入麾下,还开设有赌厅、影视制作公司,一时风光无两。
辉煌总是短暂,1987年,港警对新义安进行收网,张亮声被控参与管理三合会组织(据称港警卧底在张亮声办公室发现新义安成员花名册,名册显示张亮声为向华炎之下的11名新义安高层之一,张辩称名册只是宗亲会捐款名单)。
两年后,张亮声与向华炎一起获释。不久张亮声卷入与联英社的一起冲突、中枪受伤,此后将尖沙咀业务交给黄俊,便淡出江湖。
淡出江湖后,常能在台球赛场上看到张亮声。
张亮声打小喜欢台球,杆上功夫了得,钟爱斯诺克(Snooker)台球的他,被誉为化功大师(Snooker Master斯诺克对手双方经常互做障碍球,而张亮声本人是解障碍球高手)。
05—10年,张亮声多次参加本港和国际台球赛事,并取得不错成绩。包括:
07年香港台球公开赛冠军05—08年香港大师赛四强05、06和08年的IBSF斯诺克大师赛十六强
出走江湖的张亮声,化身慈祥前辈,对香港内地的台球新人极尽提携厚爱,包括梁文博、田鹏飞、李行、施明等台坛名将。张亮声专门在港岛上环皇后大道中建了一家台球俱乐部,资助培育台坛新人不遗余力。
张亮声还将90后台球女将吴安仪认作干孙女,吴安仪曾多次公开感谢张亮声多年来免费提供训练场地。
据称,张亮声在打球时非常专注严谨,赛后谦和有礼、平易近人,一点看不出当年混江湖的凶煞痕迹。
打台球之外,张亮声闲来还喜欢买马,与香港知名马评人、演员董骠是多年好友。董骠妻子与张亮声妻子向咏仪因喜欢看粤剧结识,两家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秋光明媚、和煦温暖,张亮声本可以有一个和平安详的晚年。
张亮声八十年代便常去澳门赌博,输赢动辄几千万,因身后家大业大,被澳门叠码仔称为“皇马褂”。
90年代中期,年过七旬的张人龙逐渐退出政坛,据张人龙的老年麻将牌友讲,张亮声在张人龙14个儿子中最不安分、亦最不省心,张亮声被禁止涉足家族产业。
张亮声主要在油尖旺经营娱乐场所,据称张亮声在油尖旺的餐厅酒店消费完、都会有专人付账。
虽然自己也经营赌厅,张亮声还是在赌上越陷越深,据称之前他在濠江先后输过三个亿:张家帮他还了一个亿,后又输掉两个亿,向咏仪跪求向华炎帮丈夫解决赌债,张亮声在向咏仪面前发誓再不参赌。
可惜,张亮声还是按捺不住毒瘾,在10年后瞒着妻子坐上快艇跑澳门。
据称,张亮声非常享受赌博带来的快感,会随身带一副扑克牌、没事就与身旁人玩上几把。
后张亮声又欠下5千万,辗转奔波将手中生意陆续卖掉、东拼西凑算是填上了赌债。
有人说,张是经不住叠码仔蛊惑,客服人员待人比亲爹都好、把赌客服侍的跟上帝一样,让人身陷吹捧与虚荣的漩涡,一旦将顾客身上价值榨干抠净、便一脚踢开管你死活;有人说叠码仔又不会强买强卖、还是自身经不住诱惑,并且张也老了,一旦踏进那扇门、更是很难赢钱走出去。
为还赌债,张亮声将九龙塘的豪宅卖掉,住进新界上水屋村,那是张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多年后早已物是人非,世态炎凉之下深感唏嘘、街上走几步就能看到父亲张人龙的题字和肖像、出门没多远就是以祖父命名的张知行大厦,而今故友路人碰面实在让人感慨颇多,张亮声未必看不透赌场是条不归路、也许只是想在晚年最后搏一把,可惜……又背上五千万赌债。
13年7月16日,新界上水,彩园村彩华楼十三层,张亮声在电梯间抽完一支烟、纵身坠楼告别人间。
港警在现场发现一纸遗书、自述因金钱问题选择结束生命,生前曾向亲人短信告别。
张亮声元月还与妻子向咏仪一起参加了向华炎的寿宴和清明节祭祖,不过传言张亮声已与向咏仪分居多年,张还在广州包养了一名粤剧艺人,向近年一直吃斋念佛、原谅了张亮声。张亮声弟弟傅声遗孀甄妮说,张与家庭联系不多、只在过年回一次家。
张亮声去后,张家着手为他办理了丧事,连讣告也没发,事后与太岳父向前、好友董骠一起葬在新界宝福山公墓,消息没敢让年过九旬的张人龙知道。
除了台球界有人表示关心外,张亮声坠楼在报纸上掀起一个小波澜后、归于沉寂,甚少再有人提起这位多才多艺、经历传奇的风云人物。
惟有他的干孙女吴安仪以“台球女王”的形象活跃在公众面前,报纸在盛赞吴安仪的同时会顺便提一她当年的“契爷”张亮声:
香港台球天后吴安仪
19年底,张亮声认的干孙女、当年会考只考1分的台球少女,被香港大学授予荣誉院士,今年初更是拿下比利时斯诺克公开赛冠军。
当初被张亮声寄予厚望的吴安仪,接连斩获15、17、18三届斯诺克世锦赛冠军,并于18年登顶女子世界第一,
也算是对泉下张亮声的一种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