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奔波家何在?
挥手夕阳一抹红。
1945年,13岁的易忠背上布包,追随逃荒的难民、投靠在香江的远亲。
天边的夕阳,通红硕大,行人匆匆,草木无言。
出村,头也不回的奔了几里,少年突然转身,再也绷不住眼中泪水、朝着夕阳的方向扑通跪下:
老豆,阿妈!待仔风光、再返拜山!(爸、妈!等儿子出息了、再回来上坟扫墓!)
生在乱世,生离死别、都是一种奢侈。战祸流行,人如草芥,情不值钱。
1932年,易忠生于广东江门一户衰薄之家,孩提未懂悲伤,亲人便连殁于战争、疫病,草埋父母于田头,饥饿又每天催命,眼下来不及收拾痛苦、只有奔香港亲戚谋生。
“包里干粮够明天吃吗?明天可以睡个安稳觉吗?”无人作答,明月冷冷。
少年加快几步、跟上灾民队伍。
从此浪迹天涯、四海奔波,成了易忠冥冥里的宿命。
浪里白条——洪拳小子震香江
1945年,易忠辗转跋涉来到中英街边检站,迎着英国军人黑洞洞的枪口,少年大着胆子牵住一位阿婆衣角、成功越境,然后拨开人海、找到住在香港西环的亲戚。
彼时,香港有很多从内地来的武师,一边经营跌打医馆、一边教少年打拳、舞狮。安顿下来后、易忠来到一间武馆学拳。
武馆内堂挂着洪熙官、黄飞鸿画像,武师上座,叩过三个响头,每晚便在天台跟着武师练起洪拳。三月扎马不敢偷懒,十二桥手一丝不苟,铁线、工字伏虎、虎鹤双形三套拳路、各式器械勤加琢磨,苦练不辍、久久为功,终得洪拳气力双合、劲贯骨髓、刚烈威猛、无坚不摧之精要。
功夫学好后、易忠拜入14K开山元老区文门下,先是在白加士街华盛顿戏院看场,渐渐在油麻地打出名堂。从小见惯生死、内心孤决冷血的易忠,空拳肉搏生猛凶悍,开片劈友暴戾癫狂,庙街夜市、几次三番空手一打十将对方干得屁滚尿流,金巴利道、一人追砍十数名和胜和恶汉传为佳话,多场火拼硬刚让其它帮派敬而远之,所到之处混混流氓更是作鸟兽散。
从油麻地夜市到土瓜湾唐楼,从赌坊大排档到戏院红灯区,纷纷被易忠收入麾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易忠在猛人如林的14K中脱颖而出,破格授为双花红棍,江湖上提到易忠噤若寒蝉,庙街的青楼,在门口挂上易忠的招牌、便不会有闲杂人等上门生事。
至于陈惠敏、华喜、胡须勇等等,全是易忠后辈,易忠离开香港之后、才有了他们展露头角的空间。
激流乱滩险触礁,匆忙逃亡
打下油尖旺之后,野心勃勃的易忠将目光投向港岛、意欲将湾仔夜总会一起并入手中。本来搞定湾仔不在话下,可一场事故让易忠黄粱梦碎、后来更导致他亡命天涯。
1973年的一天深夜,月黑灯稀,脚步声急。易忠带人追赶“和合图”某堂主至“仙掌招待所”,门外砸踹势紧、锁环摇摇欲落,堂主魂飞破胆跳上宾馆窗台,眼下午夜的维港,汽笛刺耳、灯塔灼目,沁髓凉风袭来、一个寒战跌下窗台暴毙,横尸港岛街头。
“仙掌横尸案”震惊香江,好在14K与港警互有往来,谈好找人顶包、易忠即可躲过一劫。易忠召集手下,“金瓶掣签”挑了一名未成年马仔扛罪,风头一过、再将少年“运作”出狱。
谁料74年“廉政公署”成立,严打三合会刑事案件,眼看死刑无逃、少年当庭反水,将易忠供出。
随后,港警大张旗鼓展开抓捕,易忠带上四名手下、匆忙逃亡荷兰。
彼时的荷兰刑法温和,没有死刑,是不少逃亡者的首选。
谁说传武不能打?洪拳扬威荷兰
1974年,易忠来到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
温带海滨的荷兰,气候宜人、风光旖旎,再加上地处欧洲心脏,商业发达、贸易繁盛,很早便有华人落脚,1911年阿姆斯特丹的唐人街便初具雏形。1956年双十暴动后,14K便开始涉足荷兰。
在欧洲人眼里,华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族群:善良软弱却又勤奋坚忍,愚昧庸俗却又精明狡诈,有时好像一块面包、就能让他们弯腰屈膝,有时最激烈的摧残、也不能让他们改变分毫,谨小慎微的他们内心高贵,往往在沉默中爆发出令外界惊叹的力量。
虽然在主流社会和历史记录上近乎空白,但荷兰警察不得不承认:唐人街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进去的地方,那是个只有华人才能主宰的西方禁区。
荷警不会把粗野彪悍的土耳其、摩洛哥黑帮真正当回事儿,因为荷警对他们了如指掌,唐人街神秘的生活方式却让欧洲人心生敬畏。
易忠没来多久,荷兰人便对这位矮小冷酷的中国人、刮目相看。
身材高大的荷兰人热衷格斗,虽是小国,却是欧美有名的搏击强国,好手如云。
那天,习练空手道多年的便衣警官Levi、带上身高近两米的拳击冠军朋友Luuk、到唐人街游玩,因为语言不通和一名看老虎机的年轻华人起了冲突,三两下便将对方扭跪在地、一用力年轻人便发出惨叫。易忠上前拍了拍Levi肩膀,微笑示意他不要过分。
Levi回看对方个子不高、却精悍威严,于是起身松手,他的拳击冠军朋友Luuk不答应了,伸手就去推搡易忠肩膀,来回几次没想到对方居然纹丝不动。Luuk勃然大怒,退后蓄力出拳,却见易忠定气凝神、下马沉胯,平视前方、伸掌接住Luuk重拳,身姿岿然不动。
Luuk大惊失色,欧洲拳击冠军、一拳抛出去几百公斤,生生被人用掌接住、实在不可思议,Levi也在旁忍不住拍手叫好,两人上前询问易忠这是什么格斗术?
易忠叫来翻译,正色道:“我13岁练洪拳,这个马步扎了三十年,中国功夫讲“站如松、坐如钟”,岂是空谈?我这是洪熙官创立至今两百余年的洪拳、中国功夫!”
“洪拳?功夫?”Levi和Luuk兴奋的喊着。
从此洪拳、功夫的威名传遍荷兰,甚至荷兰人以为华人个个都会功夫、人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击败南洋阿公党,制霸荷兰地下
在易忠来荷兰之前,阿公党操纵着唐人街的地下世界。
1969年,新加坡108私会党打手“海南仔”(真名陈通明)犯案逃来荷兰,招收当地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流亡者,进行准军事训练,成立地下帮会“阿公党”,控制了阿姆斯特丹的地下世界,经营青楼赌档、贩卖DU品、收保护费、放高利贷,俨然成了唐人街霸主。
易忠到来荷兰后,阿公党自然成了要打掉的第一目标。
易忠在香港的江湖厮杀身经百战,在荷兰过惯太平日子小打小闹的阿公党显然不是易忠对手。
一天,易忠带上几名亲信、直捣阿姆斯特丹阿公党总部,仓惶之间,阿公党的敢死队被打得作鸟兽散,几个主要头目也狼狈逃窜。从此,阿公党收声敛翼,手中地盘、生意陆续被14K接管,易忠也开启了自己的“荷兰教父”时代。
阿公党首领海南仔
在易忠的领导下,14K的势力从唐人街伸出触角、不断扩张,几乎垄断了荷兰的灰色产业:
从遍布街头的老虎机、角子机,到人蛇集散的酒楼餐馆,以美甲店、按摩房形式出现的青楼产业,赌坊高利贷甚至DU品……
1976年陈惠敏主演的电影《跳灰》到荷兰拍摄,也少不了给易忠封上红包。
据传,90年代初在香港影坛风云一时的蔡子明,就是易忠当年在荷兰收的义子,凭借易忠与14K的关系,到港后14K派出胡须勇撑场开办富艺公司,将荷兰这边的收入投到电影圈,奈何娱乐圈风大水深,短暂风光后便殒命街头,这是后话。
这边,港警从未放弃追拿易忠的努力,1976港警与荷警达成协议、将易忠引渡回港,三年后易忠被判处终身监禁。
02年,在吃了二十三年牢饭之后,易忠因表现良好、年纪老迈提前出狱。
14年,回到半世纪前起家的土瓜湾,
富临皇宫酒店,门生宴开50桌,为82岁的易忠祝寿,
14K大佬陈慎芝、萧华、立章、陈惠敏、搞事雄纷纷到场,胜和新坐馆子腾也包下一桌酒席致敬,
宴上,白西装、灰领结、墨镜银发的易忠精神矍铄,频频向宾客点头寒暄,
“酒菜微薄,招呼不周。”
崩牙驹举杯上前,盛赞易忠颇有教父风范。
易忠微笑不言。
年轻的港警上来盘查身份,老人吐出二字“易忠”。
多年后,当初逃荒离家的少年,有没有再回江门、不得而知,也许父母坟茔、早已随着城市变迁不知所踪。
88岁的耄耋老人,早年尝尽乱世酸辛,一生行走刀尖、四海漂泊,二十五年栖身牢狱,暮年总算得到一些安宁,
好人坏人、孰是孰非?恐难定论,
徒留浪奔浪涌、昼夜不息,江声澎湃、呜咽不停。